回西山清风观的路上，林知理罕见地有些沉默。马车颠簸，她靠窗坐着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，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方才朝堂上的每一个细节、每一句交锋。
马代码坐在对面，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仿佛瘦了一圈（因为拿出了潜望镜模型和纺车模型）的百宝囊，脸上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，但看到林知理沉思的样子，也识趣地没敢多嘴。
“山长，”快到山脚时，马代码终于忍不住，小声问，“下月十五那场‘公开讲论’，徐阁老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，肯定会找最厉害的人来砸场子。咱们……准备讲啥？”
林知理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：“讲什么不重要。”
“啊？”
“重要的是，怎么讲。”林知理眼中闪过一丝锐芒，“徐阁老他们，要驳倒的是‘格物致知’这个理念本身，是‘奇技淫巧’这个标签，是‘女子为师’这个异端。他们不会真的关心你讲的三角函数有什么用，光学实验多有趣。”
马代码挠头：“那怎么办？总不能跟他们辩论‘女子能不能当老师’吧？这话题都吵了几千年了。”
“所以，我们不能掉进他们的辩论框架里。”林知理道，“他们要谈‘大道’、‘体用’、‘纲常’，我们就用他们听得懂、看得见的方式，告诉他们，我们的‘小道’、‘器用’，如何能支撑起他们口中的‘大道’和‘纲常’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向马代码：“还记得朝堂上，我说水力纺车和报时装置时，哪些人眼神有变化吗？”
马代码努力回想：“好像……工部的几位大人，还有户部那个总抱怨库银不够的老尚书，眼睛亮了一下？几个武将好像也对潜望镜有点兴趣。”
“不错。”林知理点头，“触动他们的，不是道理，是‘实用’，是能解决他们实际困境的可能性。下个月的讲论，我们不仅要‘讲’，更要‘演’，要‘证’。要让所有人亲眼看到，格物之学，不是空谈，是能落地的，能生利的，能强兵的。”
马代码似乎明白了：“就像卖货的，光说东西好没用，得现场演示，让人看到效果！”
“对。”林知理嘴角微扬，“而且，我们要卖的不是一件货，是一套‘解决方案’。针对不同的人，展示不同的‘解决方案’。”
马车停在清风观破败的山门前。还没下车，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，间或夹杂着孙悟空兴奋的吆喝和苏婉清气急败坏的阻止声。
两人走进观内，只见院子中央，孙悟空正指挥着墨十七和赵琰，用一堆破烂木头和绳索，搭建一个极其夸张的、带滑轨和吊篮的“巨型观礼台”，看那规模，足以坐下几十号人。苏婉清在一旁拿着炭笔和小本子，试图计算这玩意儿的结构强度，小脸憋得通红。
“大圣，你们这是……”林知理问。
孙悟空嘿嘿一笑，从半成品的台子上跳下来：“山长！你回来啦！俺老孙听那小太监传回来的信儿，说下个月要搞什么‘公开讲论’，肯定来好多人！这破观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，岂不让人笑话？俺寻思着，干脆搭个气派点的台子！墨小子手艺不错，赵小子算东西也快，就是这女娃娃总说这里不稳那里超重，麻烦！”
墨十七擦着汗，憨厚地笑着。赵琰小声补充：“苏……苏同学算得对，若不加斜撑，左侧承重确有问题，学生正在重新计算……”
苏婉清则走到林知理面前，先是行了一礼，然后急切地问：“山长，朝堂之上……可还顺利？陛下有没有为难您？那徐阁老……”
林知理简单将朝会结果和公开讲论之事说了。听到“公开讲论”决定书院命运，三个学生都紧张起来。
“山长，我们能做什么？”苏婉清眼中燃起斗志。
“你们现在的课业，就是最重要的准备。”林知理看着他们，“将你们的观察记录、数据、疑问，还有试图解答的过程，都完整地整理出来。尤其是你们遇到的困难，和那些尚未解决的疑问。这些，比任何完美的答案都更有力量。”
她又看向那搭了一半的夸张观礼台：“至于这个……大圣好意，不过，我们或许不需要这么‘气派’的台子。”
孙悟空一愣：“啊？那要啥样的？”
林知理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堆放的废弃建材，又看了看观星台，心中已有了初步设想：“我们需要的是一个……‘开放式工坊’兼‘演示场’。让来看的人，能走进来，能看清楚，甚至……能动手试试。”
她开始在地上用树枝画出示意草图：观星台作为主讲台和核心实验区，前面清理出大片空地，设置不同的“展示角”——数学与测量角、光学角、力学角、物候观察角……每个区域都有简单的装置、图表、实物样本，以及由学生担任的“讲解员”。
“我们要让来看热闹的人，变成‘参与者’。”林知理总结道，“让他们自己用望远镜看看月亮上的环形山，自己动手称称不同物体的重量，自己算算一道趣味数学题……体验，永远比听讲更有说服力。”
这个想法让马代码和三个学生都兴奋起来。这可比干巴巴的辩论有意思多了！
“那，山长，具体展示些什么项目呢？”墨十七摩拳擦掌，他已经开始想怎么改进他的“显微装置”了。
“项目要精，要有代表性，还要有‘爆点’。”林知理沉吟，“光学方面，潜望镜、小孔成像、彩虹模拟，可以。力学方面，杠杆、滑轮组，墨十七的水力纺车模型可以做个更大的。数学方面，现场测量树高、塔高，演示勾股定理和相似三角形应用。天文方面，赵琰的星图和新制的简易星盘可以展示，还可以讲解历法推算的改进思路……”
她每说一项，马代码就飞快地记在他的小本子上，三个学生也各自思忖着自己负责的部分如何做得更出彩。
“最重要的是，”林知理强调，“每个展示，都要与现实问题关联。测量树高，可以引申到战场上测距；杠杆滑轮，可以联系到水利工程和建筑；星图历法，关乎农时和航海……要让人看到，这些‘奇技’，离生活并不远。”
计划初定，众人立刻分头忙碌起来。清风观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更响了，不过这次不再是杂乱无章，而是带着某种目标明确的兴奋。
然而，山下的“风”，刮得更急了。
就在林知理回山的第二天下午，周淳安博士那位小书童，趁着下山打水的机会，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。
“博士让我悄悄告诉山长，”小书童找到林知理，压低声音，小脸发白，“城里都在传，徐阁老亲自写信，派快马送往江南，请他的故交，白鹿书院的院主，‘江南文胆’沈墨轩沈先生，北上赴京，主持下月的讲论！”
“沈墨轩？”马代码倒吸一口凉气，“那个写《道器辨》、骂遍天下新学，连陛下推行新算学都敢上疏痛斥的老顽固？他不是早就闭门着书，不理俗事了吗？”
小书童点头：“听说徐阁老在信里说，此番关乎‘儒学道统存亡’，‘非沈公出山不可’。沈先生……已经动身了。”
这消息像一块冰，投入了刚刚燃起的热情中。沈墨轩的名头太大了，他是清流中的清流，顽固派里的旗帜，学问精深，辩才无碍，而且极其厌恶任何偏离“正统”的学问。他若前来，绝非徐阁老之流可比。
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，听了这名号，也挠了挠头：“听着像个硬茬子？比那徐老头如何？”
林知理沉默片刻，问那小书童：“周博士还说什么了？”
小书童犹豫了一下，用更低的声音道：“博士还说……沈先生精于易理天文，尤擅以古论今，最喜从‘天人感应’、‘气数循环’入手批驳异端。让山长……早做防备。”
天人感应，气数循环……林知理心中了然。这是要将自然现象与人事祸福强行挂钩，用模糊的、不可证伪的玄学理论，来压制可验证、可重复的科学观察。这是两种世界观的根本冲突。
“替我谢谢周博士。”林知理平静道。
小书童走后，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。沈墨轩这块巨石，比徐阁老难对付得多。
苏婉清咬了咬嘴唇：“山长，我们……能赢吗？”
林知理没有立刻回答。她走到观星台上，看着远处暮色中蜿蜒的官道，仿佛能看到那位“江南文胆”正乘着马车，带着一身故纸堆的尘埃和卫道的决心，向着京城，向着西山，疾驰而来。
山风猎猎，吹动她的衣袍。
“能不能赢，不是靠担心决定的。”她转过身，脸上并无惧色，反而有种迎接挑战的冷静，“沈墨轩先生学问渊博，值得我们认真对待。他的到来，对我们而言，是危机，也是机遇。”
“机遇？”马代码不解。
“对。”林知理目光扫过台下忙碌的众人，“与最顽固的对手，进行最直接的碰撞。如果我们能在他最擅长的领域（比如天文、易理），用我们的方法，给出更清晰、更合理的解释……那么，我们所倡导的‘格物致知’，才算是真正在这片土地上，扎下第一根像样的桩。”
她走下观星台，声音清晰有力：“继续准备。把每一个演示环节做到极致，把每一处数据核实无误。沈先生要谈‘天道’，我们就用观测到的‘天道数据’跟他谈；他要论‘气数’，我们就用可验证的‘物理规律’跟他论。”
“这场风雨，我们躲不开，那就不躲了。”
她望向京城方向，眼中映着最后一抹天光。
“正好，用这风雨，来试试我们这把新铸的犁，够不够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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