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上的路，比谢无忧想象中艰难得多。
官道还算平整，但越往北，天气越冷，风像刀子似的，专往人衣领里钻。谢无忧那身骚包的皮裘很快就裹满了尘土，失去了光泽。赵琰更是冻得小脸发青，一路都在打哆嗦，唯有抱着他那宝贝象限仪时，眼神才有些许暖意。墨十七倒是适应得最好，默默扛着最重的箱子，步伐稳健，只是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细霜。
按照密信指引，他们需要在边境重镇“朔阳关”与鹰扬卫的接应人汇合。走了七八天，朔阳关那高大却饱经风霜的土黄色城墙，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关城气氛肃杀。进出盘查极严，守门军士眼神锐利如鹰，对这三个穿着不伦不类（一个像落魄公子，一个像冻僵的书生，一个像逃难的工匠）、携带大量奇怪行李的年轻人格外警惕。直到谢无忧出示了那块刻着“鹰”形的铁牌，军士的脸色才略微缓和，派人将他们引至关内一处不起眼的小院。
接应他们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，姓耿，是鹰扬卫的一名队正，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，话不多，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怀疑？
“谢公子？赵公子？墨……师傅？”耿队正看着手里的名单，又看看眼前这三个怎么看都不像“勘测高手”的年轻人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，“上头说你们懂新法子，能帮咱找北虏的踪迹？就凭这些……”他指了指墨十七小心翼翼放下的箱子，里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。
谢无忧立刻堆起笑容，充分发挥了他“脸皮厚”的优势：“耿队正，人不可貌相，海水不可斗量。咱们书院别的不说，在测量定位、数据分析上，确实有些独到之处。能否先让我们了解一下具体情况？北虏到底怎么个‘踪迹飘忽’法？”
耿队正将信将疑，但军令如山，他还是带着三人登上了朔阳关一段城墙。朔阳关外，是广袤的、冬季一片枯黄的丘陵和荒漠，间或有几丛顽强的荆棘。
“看到那片区域了吗？”耿队正指着关外西北方向一片起伏的丘陵，“入冬以来，北虏的小股游骑时常在那里出没。他们速度极快，来去如风，而且……邪门。”他压低声音，“我们的斥候好几次明明远远缀上了，一转眼的功夫，人就像钻进了地底，或者凭空消失了一样。等我们再找，他们又从另一个方向冒出来，偷袭我们的巡逻队或粮道。”
“地形很复杂？”赵琰眯起眼睛，努力分辨着远处的沟壑和阴影。
“复杂，但我们的老斥候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熟。”耿队正摇头，“不是地形问题。感觉……他们像是有一种办法，能躲过我们的眼睛，甚至躲过猎犬的鼻子。”
“有没有可能利用了视觉盲区，或者某种光学伪装？”谢无忧提出假设。
“光学……啥？”耿队正一脸茫然。
“就是利用光线和地形，让人产生错觉。”墨十七解释道，同时已经开始从箱子里往外拿他的“防风沙三脚架”和改良测距仪。
耿队正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器械，眼中的怀疑更重了。“你们打算怎么弄？”
谢无忧和赵琰、墨十七交换了一个眼神。来之前他们模拟过各种情况，眼下最重要的是建立信任，而建立信任最快的方式，是拿出点真东西。
“耿队正，”赵琰鼓起勇气开口，“能否给我们几个您确认的、北虏曾经出现过的具体地点坐标？不需要精确，大概方位和距离就行。还有，能否借我们一匹快马，一个熟悉那片地形的向导？”
耿队正想了想，叫来一个年轻的斥候兵，吩咐了几句。斥候兵很快拿来了几张简陋的、画着标记的羊皮草图，并牵来一匹马。
“小五，你带他们去‘鬼见愁’坡那边看看，就是上次三队跟丢的地方。注意安全，别过界。”耿队正叮嘱道。
名叫小五的斥候兵应了一声，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奇怪的“先生”。
一行人骑马出关，寒风吹得更猛。到了所谓的“鬼见愁”坡，是一片典型的丘陵地带，沟壑纵横，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赵琰立刻选了个制高点，架起他的简易象限仪和墨十七的三脚架测距仪。他需要确定几个显着地物（如孤树、奇石）的相对方位和距离，作为他们临时坐标网的基准点。然而，第一个难题就来了——风太大！
三脚架在狂风中微微颤抖，铅垂线晃个不停。赵琰眯着眼睛，努力通过窥孔瞄准远处的目标，但视野里一片模糊抖动，读数误差大得惊人。
“不行！风沙干扰太严重！仪器不稳，观测误差太大！”赵琰焦急地喊道。
墨十七赶紧上前，和谢无忧一起，用身体和带来的毛毡围成一个简易挡风屏障，勉强稳住仪器。但精度依然不够。
小五在一旁看着，忍不住嘀咕：“这玩意儿……还不如俺们斥候的眼力呢。”
谢无忧没理会，他蹲下身，抓起一把沙土，感受着风向和力度，又看了看地形。忽然，他眼睛一亮：“老赵！咱们不能只靠光学仪器！风沙这么大，光学观测本来就受限制。得结合其他方法！”
“什么方法？”赵琰问。
“地形特征匹配和步测推算！”谢无忧指着羊皮草图，“小五兄弟，你们斥候追踪，是不是也主要靠记忆地形特征和估算距离？”
小五点头：“是啊，哪有那么多花哨玩意儿，全凭脑子记，眼睛看，步子量。”
“那就结合起来！”谢无忧道，“我们用仪器尽可能精确地确定几个关键基准点的绝对位置（虽然现在误差大），然后，以这些基准点为锚点，利用小五兄弟他们的经验步测和地形记忆，构建一个相对位置的网络！把他们的经验‘数据化’！”
他转向墨十七：“墨兄，你的测距杆能用来步测校准吗？比如，让小五兄弟用他的习惯步伐走一段已知仪器测过的距离，算出他单步的平均长度，以后他的步测就可以换算成更准的数值！”
墨十七立刻明白了：“可以！这叫‘人体标定’！还可以训练几个斥候，统一他们的步幅标准！”
说干就干。他们顶着寒风，在“鬼见愁”坡附近，选取了三个相对稳固、易于辨认的地点作为一级基准点（A、b、c），由赵琰用尽办法，在风沙间隙获取了尽可能精确的相对角度和距离数据（并记录了当时的误差估计）。然后，以小五为“活尺子”，让他以日常追踪的步态，在A、b、c之间以及通往几个疑似北虏出没点的路径上行走，墨十七用测距杆跟在后面，记录实际距离与小五步数的关系，很快得出了小五的“经验步幅系数”。
同时，谢无忧发挥他强大的记忆和绘图能力，根据小五的描述和草图，结合他们自己的观察，开始在一张新的、更大的油布上，绘制更精细的地形图，将沟壑、灌木丛、背风处、视野死角一一标注。赵琰则将基准点坐标和初步的“步幅-距离”换算关系标注在旁边。
这方法笨拙，但有效。它将斥候们原本存在于个人头脑和直觉中的“经验”，开始尝试转化为可共享、可叠加、可分析的“准数据”。
忙活了大半天，回到关内时，三人都成了土人，嘴唇干裂，手脚冻得麻木。但谢无忧手里那张画满了标记和数据的油布地图，却让一直等着的耿队正眼神变了变。
“这是……‘鬼见愁’坡？”他指着地图上几个熟悉的沟壑标记。
“对！”谢无忧指着其中一个标注了红色三角的区域，“根据小五的经验和我们的初步定位，这里，还有这里，是最可能被利用的视觉盲区和快速通道。如果北虏真有某种隐匿或快速移动的法子，这些地方是关键节点。”
耿队正看着地图上那些他熟悉、却从未如此清晰呈现出来的地形细节和路径分析，又看了看赵琰记录的基准点数据和步幅换算表，沉默良久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他终于开口，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，但语气缓和了不少，“明天，我会派两队人，按照你们标出的这几个节点去设伏和反侦察。另外，”他顿了顿，“你们那个‘步幅校准’的法子，能教给更多的斥候吗？如果每个人的步子都能换成准数，回报敌踪位置时，能少很多含糊。”
“当然可以！”墨十七立刻点头，“我们还可以设计一种简单的‘计步绳’或者标准步伐训练法！”
首战告捷，虽然只是获得了初步的信任和合作意向，但北境小队三人心中都松了口气。方法有效，思路得到了认可。
然而，夜里，躺在冰冷的营房通铺上，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，赵琰却小声说：“我们的仪器……在野外实战环境下，还是太脆弱了。误差也大。今天只是建立相对网络，如果要在更大范围、更复杂环境下精确定位移动目标，尤其是应对那种‘邪门’的消失……恐怕还不够。”
谢无忧枕着手臂，望着黑漆漆的屋顶：“是啊，今天只是解决了‘我们在哪儿’和‘大致怎么记’的问题。北虏怎么‘没’的，还没头绪。耿队正说像钻地或者凭空消失……这不合常理。”
墨十七闷闷地说：“要是能亲眼看到一次就好了……”
三人陷入沉默。北境的第一道难题——严苛环境下的基础勘测，勉强找到了土洋结合的解决办法。但真正的核心谜题，那诡异的“踪迹飘忽”，仍然如同关外无尽的夜色，笼罩在前方。
而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，朔阳关的阴影里，一双冰冷的眼睛，正远远注视着这三个外来者居住的小院，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，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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