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旨已下,行程紧迫。
沈逾明回到听雪轩,立刻开始着手准备。调集可信的工匠,整理密封的图纸,核算所需物料,与工部、兵部对接流程……一切都在高效而沉默地进行。雷豹和阿成被他安排先行一步,前往镇北关打前站,并沿途布置眼线,以防不测。
他忙得脚不沾地,几乎废寝忘食,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压下心头那不断滋长的、名为“顾清辞”的杂念。
直到出发前夜,大雪再次纷纷扬扬落下,覆盖了京城的琉璃瓦与青石板。
所有行装都已打理妥当,沈逾明屏退左右,独自站在书房窗前,望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色,久久沉默。怀中的巡天卫令牌冰冷依旧,那卷《北地边城营造见闻札记》却仿佛带着温度,熨帖着他躁动不安的心。
他终究……还是放不下。
理性告诉他,此时不应再去打扰她。他的前路充满未知的危险,任何靠近都可能将她卷入风暴。他应该像之前那样,默默守护,暗中相助。
但情感却在疯狂叫嚣。这一别,或许就是永诀。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说过一句……哪怕只是作为“明远”的欣赏,或是作为沈逾明的……歉意与牵挂。
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,最终,那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熔岩,冲破了理智的桎梏。
他转身,迅速研墨铺纸。不是写信,而是绘图。
笔走龙蛇,线条流畅而精准。他画的不是宏伟的建筑,也不是精密的器械,而是一套……女子专用的绘图工具。
改良过的、更适合握持的笔杆,带有标尺和量角器的镇纸,可折叠携带的画板,甚至还有几个他根据记忆设计的、用于绘制不同线型的特制笔嘴……每一处细节,都凝聚着他作为设计师的巧思,更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体贴。
他在画纸一角,以“明远”的笔法,留下两行小字:
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北地苦寒,望珍重。盼归时,见君新作。”
没有落款,没有逾越的言辞。只有同行之间的馈赠与勉励。
他小心地将图纸吹干,封入一只普通的桐木盒中。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衫,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远侯府。
雪夜寂静,长街空无一人。只有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“咯吱”声,格外清晰。
他避开巡夜的兵丁,熟门熟路地来到顾家那小院的后墙外。院内一片漆黑,想来她已经歇下。他驻足片刻,感受着雪花落在眉睫的冰凉,最终,还是轻轻一跃,如一片落叶般翻过墙头,落在院中。
他的动作轻盈如猫,没有惊动任何声响。他走到顾清辞书房的那扇小窗外,借着雪光,能看到窗棂上贴着的、她亲手剪的精致窗花。
他静静站立,仿佛能隔着墙壁,听到里面那人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。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,奇异地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焦躁与紧绷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桐木盒子放在窗台下,一个既能避雪,又显眼的位置。做完这一切,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,仿佛要将这一刻的静谧与靠近刻入心底。
然后,他毅然转身,准备离去。
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——
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旁边卧室的门,竟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。
沈逾明浑身一僵,瞬间隐匿到墙角的阴影之中,屏住了呼吸。
一道纤细的身影裹着厚厚的棉袍,探出身来,正是顾清辞。她似乎并未睡熟,或是被雪光惊醒,想来查看书房窗户是否关严。
清冷的雪光映照着她未施粉黛的脸,如同月下初绽的白梅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与脆弱。她呵出一口白气,搓了搓手,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院子,随即,定格在了窗台下那只多出来的桐木盒子上。
她的脚步顿住了。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警惕。
沈逾明藏在阴影里,心跳如擂鼓。他看到她蹙起秀眉,迟疑了片刻,才缓步走上前,蹲下身,拾起了那只盒子。
她没有立刻打开,而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,又抬头四顾。空寂的院落,只有漫天飞雪无声飘落。
最终,她的目光回到了盒子上,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木纹,眼中的警惕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。好奇,疑惑,还有一丝……极淡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期待?
她终于,轻轻打开了盒盖。
当看到里面那张绘着精巧工具的图纸,以及那两行熟悉的、属于“明远”的字迹时,顾清辞的身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。
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,阻止了几乎脱口而出的低呼。那双清澈的眼眸在雪光下睁得极大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是他!
竟然是他!
他……来了?就在刚才?还是……早已放下?
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入她的脑海。她想起墨香阁风波后那诡异的平静,想起老翰林隐晦的赞赏,想起那些在附近徘徊、最终又悄然离去的陌生士子……难道,一直以来,暗中相助的人,真的是他?这个她曾无比厌恶、后又觉得复杂难解的纨绔子弟?
可是,他为何要这样做?是因为愧疚?是因为那莫名的“熟悉感”?还是……别有目的?
而此刻,在她明确拒绝、甚至厌恶他的靠近之后,他却又以“明远”的身份,送来这样一份……贴心到让她心颤的礼物。
“北地苦寒,望珍重。”——他怎知她畏寒?
“盼归时,见君新作。”——他……要离开京城?去哪里?归期何时?
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她。理智告诉她,应该立刻将这盒子连同里面的图纸丢得远远的,彻底断绝与这个危险男人的任何联系。但手指,却不由自主地收紧,将那张薄薄的图纸,紧紧攥在了掌心。
那图纸上工具的巧思,那字里行间不着痕迹的关怀,像是一道暖流,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心防的一角。
她站在原地,任由雪花落满肩头,许久许久。最终,她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,只是默默合上盒盖,将那桐木盒子紧紧抱在怀里,如同怀抱一个滚烫的秘密,转身,快步走回了屋内。
房门轻轻合上,隔绝了外面的风雪,也隔绝了沈逾明的视线。
阴影里,沈逾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,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。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反应,看到了她最初的警惕,看到她发现“明远”字迹时的震惊,也看到了她最后将那盒子紧紧抱入怀中的动作。
虽然她依旧没有接受他,但至少……她没有将它弃如敝履。
这便够了。
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已无灯火的窗户,转身,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雪夜之中。
心弦已被拨动,余音袅袅,在这离别的雪夜里,无声地蔓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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