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风雪裹挟着“擎天闸”初试锋芒的震天欢呼,却吹不散千里之外京城上空那一片无形的阴云。
顾清辞的日子,表面依旧如古井无波。永嘉郡主那边的明枪似乎确实收了回去,这让她得以在陋巷小院中,维持着一方书桌的宁静。然而,那日诗社雅集上,齐王世子萧景琰看似随意、实则恶毒的话语,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。
“沈三弟离京之前,曾于雪夜悄然拜访顾小姐香闺?还赠以厚礼?”
“莫非顾小姐也与京城诸多书坊编辑、匿名评文之人,皆有不妥?”
那些话语,夹杂着萧景琰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眼神,以及周围那些瞬间变得暧昧与探究的目光,时常在不经意间窜入顾清辞的脑海,让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,不致命,却绵密地疼。
流言是世间最无孔不入的东西。它不需要证据,只需要一点点恶意的揣测和众人猎奇的口耳相传。不过短短数日,顾清辞便敏锐地察觉到,往日里一些还算友善的邻居,目光中多了几分闪烁与疏离;偶尔去书坊交接书稿,原先相熟的编辑言辞间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;甚至连弟弟顾清澜从学堂回来,也曾闷闷地问她:“阿姐,外面有人说……说你和安远侯府的那位沈公子……”
她平静地打断了弟弟的话,告诉他“清者自清”,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坚定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当夜深人静,独对孤灯时,那份被无端玷污清誉的屈辱,以及身处流言漩涡中心的无力感,如同冰冷的藤蔓,一点点缠绕上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
她厌恶这种因容貌、因才华,如今更因与一个男子的些许关联,便招致的无妄之灾。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,行差踏错一步,便是万劫不复。而萧景琰,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,便几乎将她逼至悬崖边缘。
然而,顾清辞终究是顾清辞。她的骨子里,继承了她那早逝父亲——一位落魄却不堕风骨的书生——的坚韧,更有属于她自己的、不容折辱的骄傲。她没有选择哭哭啼啼,也没有四处辩解,那只会越描越黑,徒增笑柄。
她将所有的精力,更深的投入到了那本关于民间百工技艺的札记之中。仿佛只有沉浸在这些凝结着底层智慧与汗水的手艺里,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,找到内心的安宁与力量。
而每当她铺开纸张,准备绘图或记录时,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普通的桐木盒子上。盒子里,是“明远”送来的那套绘图工具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那改良后更契合手型的笔杆,触碰那带有精细标尺的镇纸,摩挲那几支能画出不同韵味线条的特制笔嘴。冰冷的金属和木质触感,却奇异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。
是他。
只能是他。
在墨香阁风波后那诡异的平静里,在永嘉郡主偃旗息鼓的背后,在老翰林那封隐晦赞赏的信笺中……那双她曾无比厌恶、后又觉得复杂难解的纨绔子弟的眼睛,似乎总在暗处,无声地注视着她,为她挡去了一些明枪暗箭。
而这份雪夜悄然送来的礼物,更是将这种无声的守护,推到了极致。
他怎知她畏寒,需呵手暖笔?
他怎知她追求精准,需更好的度量工具?
他怎知她笔下天地,需要更丰富的表达?
这份体贴,这份懂得,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、也最不设防的地方。它不同于寻常男子赠予的金银珠玉,那些只会让她感到被物化和轻慢。这份礼物,是同行者之间的馈赠,是灵魂层面的共鸣。
“北地苦寒,望珍重。盼归时,见君新作。”
那两行属于“明远”的小字,她早已熟记于心。每一次看到,心湖都会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。一种混杂着感激、困惑、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隐秘的悸动,在心间悄然蔓延。
他……在北疆还好吗?那定然是比京城艰苦百倍的地方。风雪可曾冻伤他的手足?关墙下的敌人,可曾让他身处险境?“擎天闸”……是否真的如他所愿,立起来了?
这些念头,如同顽强的藤蔓,在不经意间悄然滋生。她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任何可能来自北疆的消息。茶楼酒肆的零星议论,朝廷偶尔发布的邸报边角,甚至弟弟从学堂听来的、不知转了几道手的边关传闻,都会让她凝神细听。
当她从一份过时的邸报上,隐约看到“镇北关”、“防御工事”、“颇具成效”等模糊字眼时,心中竟会莫名地一松。而当听到某些不怀好意的议论,揣测沈逾明在北疆定然寸步难行、甚至可能兵败身死时,她的心又会不由自主地揪紧。
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让她感到惊慌。她不断告诫自己,他是安远侯府的嫡子,是曾经声名狼藉的纨绔,是与她云泥之别、绝无可能的一个人。他们之间,除了那短暂且不甚愉快的几次照面,便只剩下这匿名的书信往来和这份不清不楚的“馈赠”。
理智与情感,如同两头困兽,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。
这一日,窗外又飘起了细雪。顾清辞坐在书桌前,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工作。她面前铺开的,并非札记的草稿,而是一张空白的宣纸。鬼使神差地,她拿起了那支“明远”送的笔,蘸了墨,却久久未能落下。
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:青楼前他失控上前、被她冷言回绝的狼狈;匿名合作时,书信往来间那些精辟独到、令她拍案叫绝的见解;公堂之上,他挺身而出、以超越时代的逻辑为她洗刷冤屈的耀眼锋芒;还有雪夜里,那只悄然放在窗下、承载着无声关怀的桐木盒子……
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,勾勒出一个无比矛盾、却又愈发清晰的身影。纨绔的表象之下,隐藏的是惊世的才华与深沉的灵魂。那莫名的熟悉感,再次涌上心头,这一次,却带着一丝酸涩的疼。
她终于明白,自己或许……早已不讨厌他了。那份最初的厌恶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,被好奇、欣赏、感激,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所取代。甚至,滋生出了一些更为危险的、她不敢触碰的情感。
笔尖颤抖,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,迅速晕染开一团漆黑的痕迹,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。
她猛地放下笔,像是被烫到一般,将那张染墨的纸揉成一团,紧紧攥在手心。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清晰的痛感,才让她从那莫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。
不能这样。
她与他,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。他有他的侯府前程,疆场功业;她有她的清贫家风,笔墨生涯。任何不该有的妄念,只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。尤其是对于身处弱势的她而言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行将脑海中那个身影压下,重新铺开一张纸,拿起那套工具,开始专注于一幅关于老木匠榫卯结构的分解图。线条在她笔下流畅地延伸,精准而稳定,仿佛只有全身心投入到这具体而微的“匠心”世界,才能暂时麻痹那躁动不安的“凡心”。
然而,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,心湖深处的波澜,却已悄然掀起。雪泥鸿爪,痕迹虽浅,却已印下。北疆的风雪与京城的暗流,将两颗原本遥远的心,无形地拉近,又置于更为汹涌的暗礁之上。
她不知道的是,就在她于京城陋巷中,为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而心乱如麻之时,远在镇北关的沈逾明,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刺杀,并且在雷豹带来的密信中,得知了她曾受的委屈,与他母亲柳氏那早已湮没的过往,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命运的丝线,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悄然收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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