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鉴会的成功,如同在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,涟漪层层扩散,其影响远超沈逾明最初的预期。
“明远”之名,一夜之间响彻士林与匠作圈。那巧夺天工的“四季流光影画匣”被人口口相传,越传越神,甚至有人说那是得了鲁班秘传的仙家器物。巧工阁的门槛几乎被踏破,前来求购“明远”设计、或是想要一睹“影画匣”真容的人络绎不绝,其中不乏真正的清流名士、高官显贵。
墨掌柜乐得合不拢嘴,却又谨记沈逾明的嘱咐,对外只说明远先生性喜清净,潜心创作,不轻易见客。而那“影画匣”更是非卖品,只作为镇店之宝,偶尔在重要场合展示。这种神秘感,反而更增添了“明远”的吸引力。
随之而来的,是经济状况的彻底改善。巧工阁不仅将“闲居小系列”的仿品风波轻松化解,订单反而暴增数倍,价格也水涨船高。沈逾明作为设计者,分红源源不断,再也不用为银钱发愁。他甚至暗中资助姑母沈静,让她能更顺利地调查赵德昌的罪证。
然而,名声与财富带来的不全是好处。
安定侯府内,气氛变得更加微妙。下人们见到沈逾明,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忽视,眼神中多了敬畏、好奇,甚至是一丝讨好。但来自继母赵氏一方的压力,也如同暗处的毒蛇,更加阴冷。
沈翰,这位一直对长子失望透顶的安定侯,也难得地将沈逾明叫到书房问了一次话。没有疾言厉色,只是用一种审视的、带着几分困惑和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许久,最后沉声问了一句:“那些机巧之物,当真是你所想所制?”
沈逾明坦然承认:“是,父亲。孩儿往日荒唐,近日静思己过,偶有所得。”
沈翰盯着他,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,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:“既如此,便好自为之。莫要再行差错,辱没门风。”语气虽依旧严厉,但比起以往的直接斥责无视,已是天壤之别。
这一步,算是勉强在父亲心中,留下了一个“或许还可挽救”的印象。
从父亲书房出来,沈逾明在回廊下遇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沈逾辉。年仅十四岁的沈逾辉,被赵氏娇惯得有些跋扈,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嫉妒和不屑的眼神瞪着他。
“哼!不过会做些奇技淫巧的玩意,有什么了不起!士农工商,匠户乃是末流!你也就配与那些匠人为伍!”沈逾辉尖刻地说道,试图用他从小被灌输的等级观念来打击沈逾明。
沈逾明停下脚步,平静地看着他,眼神深邃,让沈逾辉不由地感到一阵心虚。
“辉弟,”沈逾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能让顽石点头,朽木生辉,赋予死物以灵魂与意境,这并非末流,而是‘道’。你读圣贤书,可知‘格物致知’?可知‘技进乎道’?若眼中只有等级尊卑,而无敬畏之心,纵然读尽诗书,也不过是个……睁眼瞎罢了。”
说完,他不再理会脸色涨红、张口结舌的沈逾辉,径直离去。
他这番话,并非仅仅为了反驳一个被宠坏的孩子,更是在坚定自己的道心。在这个时代,工匠地位确实不高,但他要以实际行动证明,真正的才华与匠心,足以跨越阶层的壁垒,赢得尊重。
他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。
通过姑母沈静和福伯的调查,他已经掌握了赵德昌在管理城西田庄时,贪污公款、欺压庄户、并以次充好倒卖府中物资的初步证据。其中,就包括几笔与那个神秘符号相关的、去向不明的款项。
时机正在成熟。他需要一个契机,一个能在父亲面前,将赵德昌一击毙命的契机。
而另一边,周文远在品鉴会丢尽了脸面,对沈逾明的恨意达到了顶点。他不敢再明着使绊子,却将怒火转移到了与沈逾明相关的人身上。
这一日,顾清辞在墨香阁的后堂整理书稿,书坊的东家,一位姓钱的中年商人,搓着手,面带难色地走了进来。
“顾姑娘啊,”钱东家叹了口气,“有件事……得跟你商量一下。”
顾清辞抬起头,放下手中的笔:“东家请讲。”
“就是……你正在编纂的那部《园冶辑要》……”钱东家吞吞吐吐,“你看,最近市面上关于那个‘明远’的风波你也知道,虽然他现在名声大噪,但毕竟……毕竟牵扯到安定侯府那位声名狼藉的嫡子。咱们这书,若是再用‘明远’的插图,恐怕……恐怕会惹来非议,影响销路啊……”
顾清辞的心猛地一沉。
她知道,这是周文远或者其他看沈逾明不顺眼的人,在间接施压。想要切断沈逾明与她,或者说与“明远”这个身份最后的一点联系。
她想起那日品鉴会上,那个站在光晕中,创造出奇迹般的影画匣,自信而耀眼的身影。想起他面对质疑时,那坦荡而锐利的眼神。
也想起他之前的欺骗。
心中一时五味杂陈。
“东家的意思呢?”她垂下眼睫,轻声问道。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《园冶辑要》的插图,咱们是不是……换个人来画?”钱东家小心翼翼地说道,“我知道你欣赏‘明远’的才华,但咱们开书坊的,也得考虑实际不是?”
顾清辞沉默了片刻。理智告诉她,东家的顾虑不无道理。与一个名声有污点的人牵扯过深,对她,对书坊,确实不利。
但情感上……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自己撕碎、却又被他小心翼翼捡起的信笺碎片(她后来才从极度后悔的福伯那里听说),浮现出“影画匣”中那令人心折的匠心独运。
她真的能因为外界的流言和压力,就否定掉那份真实不虚的才华吗?否定掉那个在“明远”身份下,与她进行过灵魂对话的人吗?
“东家,”她终于抬起头,目光恢复了清冷与坚定,“《园冶辑要》的插图,非‘明远’不可。”
“啊?这……”
“他的图,并非简单的点缀,而是与书中文字相辅相成,甚至升华主题的关键。”顾清辞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若因外界无稽流言便临阵换将,非但毁了此书,更是对我们自身的背叛。至于销路……我相信,真正懂书的人,自会分辨优劣。”
钱东家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温婉,关键时刻却异常执拗的才女,张了张嘴,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:“罢了罢了,就依你吧!希望你的坚持是对的。”
钱东家离开后,顾清辞独自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,心绪难平。
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坚持。
是为了那部倾注心血的书稿?还是为了……内心深处,那份对“明远”才华不愿泯灭的认可?亦或是,对那个让她又恨又……无法彻底忘怀的沈逾明,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微弱的维护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自己刚刚拒绝了一个看似明智的选择,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而几乎在同一时间,沈逾明通过福伯,得知了墨香阁这边发生的风波。
当他听说顾清辞顶着压力,坚持保留“明远”的插图时,他正在擦拭那方她遗落的、绣着“辞”字的素白绢帕。
他的动作顿住了。
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疲惫与算计。
她……在维护他。
即使是在他欺骗她、让她如此伤心愤怒之后,她依然选择维护“明远”的才华。
这份源于对才华本身尊重的维护,比任何赞誉都更让他动容,也更让他愧疚与心痛。
他紧紧攥着那方绢帕,仿佛能透过它,感受到那个清冷倔强女子此刻复杂的心绪。
清辞,对不起。
还有……谢谢你。
这份情,我沈逾明,记下了。
他铺开纸张,开始给顾清辞写信。依旧是以“明远”的身份。
这一次,他没有谈论任何设计,没有探讨任何哲理。只是真诚地为之前的“隐瞒”道歉(尽管无法说出真相),并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与坚持。字里行间,褪去了所有技巧,只剩下笨拙而真挚的感激。
与此同时,一个他等待已久的契机,终于出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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