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镇的喧嚣被拂晓的晨光稀释,商队庞大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长,如同苏醒的巨兽,开始它规律性的南向迁徙。车轮滚滚,骡马嘶鸣,混杂着脚夫号子与商贾交谈的嘈杂,构成了与南山村截然不同的、充满流动感的序曲。
顾清辞与萧屹被安排在车队中段一辆装载着皮货与山珍的骡车旁,位置不算顶好,但也避开了首尾的尘土与拥挤。领队的是一位姓孙的黝黑汉子,目光精明,言语爽利,收了足额的银钱,又见萧屹气度不凡,顾清辞谈吐文雅,倒也算客气周到。
骡车颠簸,车厢狭窄,两人并肩而坐,膝头几乎相抵。顾清辞还是第一次参与如此长途的商队行进,初时不免有些不适,但很快便被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致吸引了注意力。南山村的青翠山峦逐渐退为背景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开阔的平原、蜿蜒的官道,以及远方隐约起伏的、陌生的山峦轮廓。
萧屹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。他看似闭目养神,但顾清辞知道,他的耳朵捕捉着车队前后的每一丝异响,他的感官如同无形的触角,探查着周围可能存在的任何威胁。他的右手,总是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,距离那包裹着的长剑不过寸许。
日头升高,气温燥热起来,官道上尘土飞扬。顾清辞用布巾掩住口鼻,仍觉得喉间干涩。萧屹默默解下腰间的水囊,拔开塞子,递到他面前。
“喝点水。”
顾清辞接过,小口抿着。水是出发前在镇上补充的,带着一丝井水的清甜,滋润了干渴。他将水囊递还,萧屹却摇了摇头。
“你留着。”
顾清辞知他心意,便将水囊系在自己腰间方便取用之处。
晌午,商队在一处有水源的林地旁停下休整。人吃干粮,马饮溪水,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牲口味与干粮的气息。顾清辞和萧屹寻了处树荫坐下,就着清水啃着王婶塞给的硬饼。饼虽粗粝,却饱含着乡情的温暖。
几个同行的商贩凑在一起闲聊,话题无非是各地物价、路途见闻,偶尔也夹杂着对前方路途可能遇到的土匪、税卡的担忧。顾清辞静静听着,将这些零碎的信息记在心里。萧屹则更多是观察着那些护卫模样的汉子,评估着他们的身手与警惕性。
休整完毕,车队再次启程。下午的路程似乎更加漫长枯燥,单调的车轮声与骡马的响鼻催人欲睡。顾清辞靠着车厢,眼皮渐渐沉重。就在他意识朦胧之际,车身猛地一个剧烈颠簸,他猝不及防,向前栽去!
预期中的碰撞并未到来,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揽住了他的腰,将他稳稳地固定在原地。
顾清辞惊魂未定地抬头,对上萧屹沉静的目光。
“路况不好,抓紧。”萧屹的声音不高,手臂却并未立刻松开,直到确认顾清辞坐稳,才缓缓收回。
顾清辞耳根微热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
萧屹没应声,只是目光扫过车外崎岖的路面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傍晚时分,商队抵达计划中的第一处驿站——一个位于官道岔路口、由几十间房舍组成的简陋聚落。驿站早已人满为患,孙队长凭着老练的交情,才为他们争得一间狭小却还算干净的房间。
房间只有一张硬板床,一张破旧木桌。舟车劳顿一日,两人皆是风尘仆仆。顾清辞打来冷水,与萧屹轮流简单擦拭了手脸,洗去满身的尘土与疲惫。
晚饭是在驿站嘈杂的大堂里用的,无非是些粗粝的饭食和不见油星的菜汤。周围是南来北往的客商、脚夫、甚至是带着兵器的军汉,各种口音、气味混杂在一起,喧嚣而真实地展现着这个时代的流动性。
顾清辞吃得不多,他有些不适应这种环境。萧屹却似乎习以为常,沉默而迅速地用完饭,便示意顾清辞回房休息。
回到房间,窗外依旧人声鼎沸,房间的木板隔音效果几近于无。顾清辞坐在床沿,看着那唯一的一张床,有些迟疑。
“你睡床。”萧屹仿佛看穿他的心思,径直走到窗边,抱臂靠墙坐下,闭上了眼睛,“我守夜。”
他的姿态明确,不容置疑。在这鱼龙混杂的陌生之地,他绝不会放松警惕,更不会让顾清辞处于无人守护的境地。
顾清辞知道劝不动他,也不再坚持。他躺到床上,床板坚硬,被褥带着潮湿的气味,与南山村家中干燥温暖的被窝天差地别。他侧过身,看着窗边那个融入阴影的高大身影。月光透过窗纸,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光影,如同沉默的礁石,抵御着外界的一切风浪。
尽管环境陌生而粗糙,尽管前路未知,但看着那个身影,顾清辞的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。他闭上眼睛,听着窗外隐约的喧嚣,以及身边那人平稳悠长的呼吸,竟也慢慢沉入了睡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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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几日,皆是如此模式。天未亮便随商队启程,在尘土与颠簸中前行,傍晚时分抵达某个驿站或较大的村镇投宿。萧屹始终保持着一半的清醒守夜,顾清辞则抓紧一切时间休息,努力适应着这艰苦的旅程。
他也开始学着观察。观察官道上不同地域植被的变化,观察沿途村镇的风土人情,甚至观察商队内部的人际关系与利益纠葛。他不再是那个只埋首于书卷与茶事的书生,而是被迫睁眼看这真实而广阔,同时也更加复杂的世界。
萧屹的话依旧很少,但他的守护无处不在。递来的水总是温度适中,休息时总能找到相对干净的角落,夜里总能隔绝大部分不必要的打扰。他的存在,像一道无形的屏障,为顾清辞在这漂泊的旅途中,隔出了一方可以喘息的安全角落。
偶尔,在车队暂停、人声稍歇的片刻,顾清辞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包茶叶,用随身的小陶壶接了热水,冲泡两杯。茶香在尘土飞扬的官道旁袅袅升起,虽不及南山小院中的纯粹,却带着一种跋涉中的慰藉与坚持。
萧屹会接过他递来的茶杯,沉默地饮下。茶水滚烫,顺着喉咙滑下,仿佛也熨帖了旅途的艰辛与风霜。
这一日,商队即将渡过一个名为“沧澜”的大河。河面宽阔,水流湍急,浑浊的江水奔流东去,望之令人心惊。渡口挤满了等待过江的车马行人,喧嚣鼎沸。
孙队长指挥着车队依次等待,反复叮嘱看好货物,谨防宵小。萧屹的目光变得比往日更加锐利,他不动声色地将顾清辞护在身后更内侧的位置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杂乱的人群。
就在他们等待上船的混乱时刻,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撞向顾清辞,手似乎朝着他放银钱的袖袋探去!
顾清辞尚未反应过来,只听一声压抑的痛呼,那瘦小身影已被萧屹单手拧住手腕,如同被铁钳夹住,动弹不得,脸上瞬间疼得扭曲。
萧屹眼神冰冷,并未出声,只是稍稍加重力道。那扒手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,引来周围众人的目光。
孙队长闻声赶来,见状立刻明白了七八分,骂骂咧咧地让人将那扒手拖走处理,转身对萧屹拱手:“多谢萧兄弟出手!这渡口龙蛇混杂,二位还需多加小心!”
萧屹微微颔算作回应,松开了手,那扒手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人群中。
顾清辞直到此刻,心跳才渐渐平复。他看向萧屹,只见对方神色如常,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。
“没事?”萧屹低头看他,目光在他脸上扫过,确认无碍。
顾清辞摇了摇头,心中却后怕不已。若非萧屹在侧,只怕……他深吸一口气,将那份惊悸压下,轻声道:“没事。”
渡船终于来了,庞大的木船在湍急的江水中摇晃,让人心生畏惧。车队人马依次上船,过程缓慢而混乱。萧屹始终紧跟在顾清辞身侧,用身体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流。
站在摇晃的船头,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浑黄河水,感受着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,顾清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他们已经真正离开了熟悉的北地,正在跨越地理与心理上的巨大鸿沟。
烟波浩渺,前路茫茫。
他悄悄伸出手,抓住了身旁萧屹的衣角。
萧屹身形未动,却反手,将他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。
掌心温暖,力道坚定,如同定船的铁锚。
船,在艄公苍凉的号子声中,缓缓驶向对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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