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，将南山村温柔地包裹。白日里沸反盈天的忙碌景象已然沉寂，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在寒夜里闪烁，如同散落的星辰。顾清辞的小院也静了下来，唯有那间临时充作发酵室的偏房内，还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。
屋内，数十张竹匾整齐排列，上面摊放着经过杀青、揉捻的茶坯。这些墨绿蜷曲的叶片，此刻正进入制茶过程中最为微妙、最考验耐心的阶段——发酵。它们看似静止，实则内部正悄然进行着复杂的转化，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暗流，无声，却决定着最终的品质与风韵。
顾清辞并未歇息。他提着那盏光线柔和的羊角灯，如同一个谨慎的医者，穿行在竹匾之间。他走得很慢，时而俯身，几乎将脸凑到茶叶上方，闭目深深吸气，捕捉着那初生的、极其细微的香气变化；时而伸出修长的手指，极轻地拨开表层的茶叶，查看内部叶片的色泽与温度，再用指尖小心捻动，感受其弹性与湿度的微妙差异。
发酵，是时间的艺术，也是火候的延伸。温度过低，转化不足，茶汤寡淡，香气沉闷；温度过高，则发酵过度，易生酸馊之气，毁了前功。全凭制茶人的经验与直觉，在这无声的静默中，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完美节点。
萧屹没有打扰他，只是默默地将炭盆搬到了偏房的角落，让那微弱的、持续的热力，帮助维持着室内一个相对稳定的温度。他自己则抱臂靠坐在门边的阴影里，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顾清辞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影上，偶尔，也会警觉地扫视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夜渐深，寒意更重。顾清辞直起身，轻轻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胀的后腰。萧屹无声地递上一杯一直温在炭盆边的热水。
“如何？”他低声问，目光落在顾清辞微微蹙起的眉心上。
顾清辞接过水杯，暖意顺着掌心蔓延。他抿了一口，沉吟道：“北坡老树的茶坯，底蕴足，发酵稍慢，但香气已有雏形，带着老树特有的沉稳木质香。村西新园的，活性强，转化快，已隐约透出些清锐的花果气息……还需再等等，等那香气沉下去，融进去。”
他说的玄妙，萧屹却听懂了其中的关键——火候未到，仍需等待与观察。
“去歇片刻，我来守着。”萧屹道。他不懂香气转化的精微，却能守得住这方寸之地的安宁，能警觉任何可能干扰这静谧转化过程的意外。
顾清辞摇了摇头，将水杯递还给他，语气坚定：“这是最要紧的关头，我不能离。”他顿了顿，看向萧屹，眼中带着血丝，却清亮如星，“你若无事，便陪我坐坐。”
萧屹不再多言，转身出去，片刻后搬来两张矮凳，就放在靠近炭盆、又能纵观全屋的地方。两人便这般并肩坐下，一个凝神感知着空气中每一丝香气的流动，一个守护着这片孕育着希望的静谧空间。
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。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，已是子时。顾清辞忽然动了，他像是嗅到了什么，倏然起身，快步走到一批村西新园的茶坯前，再次俯身深嗅，指尖快速而轻柔地探入茶叶内部。
“是时候了！”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，转头对萧屹道，“快，帮我把这批搬到焙笼那边，可以开始干燥了！”
萧屹立刻起身，动作迅捷而稳当地按照顾清辞的指示，将标记好的竹匾逐一搬至隔壁早已准备好的焙笼旁。顾清辞则紧随其后，仔细地将茶坯均匀地铺在焙笼之上。
干燥定型，是锁住风味的最后一道工序。炭火再次燃起，这一次，火势被萧屹控制得更加温和、绵长，如同文火慢炖。焙笼下的热量丝丝缕缕地渗透，包裹着茶叶，将那经由发酵孕育出的复杂香气与滋味，缓缓地、牢牢地固定下来。
一股不同于杀青时的炽烈，也不同于发酵时的隐晦的、温暖醇和的干茶香，开始随着水汽的蒸发，袅袅升起。那香气层次丰富，初闻是清晰的焙火暖意，细辨之下，岩骨的冷峻、花果的清甜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春天的鲜活气息，交织融合，浑然一体，不再彼此冲撞，而是构筑起一种立体而和谐的香韵世界。
顾清辞紧蹙了许久的眉头，终于在这一刻缓缓舒展开来。他闭上眼，深深吸了一口这凝聚了无数心血与等待的茶香，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、极度疲惫却又满足的神情。
萧屹看着他的侧脸，看着那在微弱火光与灯光交织下柔和了的轮廓，看着他鼻翼微动、全心感受香气的专注模样，一直紧绷冷硬的心弦，似乎也被这满室的暖香悄然浸润，化作了一片无声的柔软。
他默默走上前，将一件厚衣披在顾清辞因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发抖的肩上。
顾清辞睁开眼，对上他沉静的目光，无需言语，便已知晓其中蕴含的询问与肯定。他微微颔首，唇角扬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。
“这一夜的守候，值得了。”他轻声道，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，更有尘埃落定的安然。
萧屹的目光掠过他那抹浅淡却动人的笑意，又落回焙笼上那些正逐渐褪去最后一丝水汽、凝聚成形、内蕴风骨的茶叶上。
“嗯。”他低低应道。
香气已然凝聚，风骨已然铸就。这漫漫长夜的坚守，这如履薄冰的等待，终究没有辜负这南山的第一缕春意。
窗外，东方天际，已悄然透出一线微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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