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微露,南山还笼罩在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中,制茶工坊内却已灯火通明,彻夜未熄。最后一批经过精心萎凋、杀青、揉捻的“岩韵”茶坯,被均匀地铺放在特制的竹焙笼里,送入了炭火已烧得恰到好处的焙窟之上。
这是北坡头春茶初制的最后一道关键工序——干燥提香。火候的把握,直接决定了成茶的香气、滋味与能否长期保存。顾清辞守在最核心的焙窟旁,几乎一夜未合眼。他时而俯身,将手悬在焙笼上方,感受那透过竹篾传来的、温暖而均匀的热力;时而用茶拨轻轻翻动笼内的茶叶,使其受热一致;时而凑近,深嗅那在热力催动下,不断变化、逐渐凝聚的茶香。
萧屹静默地守在一旁,添炭、扇风、递水,确保炭火持续稳定,不受外界干扰。他的动作精准而利落,与顾清辞的专注形成了无声的配合。工坊内其他负责辅助的村民也都屏息凝神,不敢发出大的声响,生怕打扰了这最关键的时刻。
空气中的香气,从最初略带青涩的植物气息,逐渐转化为浓郁的烘炒香、甜香,再到后来,那独特的、带着岩石般冷峻底蕴的花果蜜韵终于轰然爆发,霸道而又内敛地充盈了整个工坊,甚至逸散到门外,引得早早起来等候消息的赵里正、王婶等人不住地翕动鼻翼,脸上露出期盼与陶醉的神色。
“成了。”
当天边泛起鱼肚白,焙笼内的茶叶呈现出乌润显毫、色泽宝光的理想状态时,顾清辞终于直起身,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,眼底却有明亮的光芒闪烁,如同启明星辰。
一直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。工坊内外等待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欢呼。王婶更是双手合十,喃喃念着“老天保佑”。
顾清辞小心地取出一焙笼已经冷透的成品茶,置于洁净的茶盘上。但见条索紧结弯曲,色泽青褐油润,白毫隐现。他取来一套素白瓷盖碗,提壶冲泡。
热水激荡之下,那已然内敛的香气再次被唤醒,以一种更为沉稳、更为醇厚的方式升腾而起。岩骨花香,层次分明,冷嗅有金石之气,热嗅含兰芷之芬。茶汤澄黄明亮,清澈透底。顾清辞分茶入杯,先自饮一口,闭目细细品味。
片刻,他睁开眼,眼中光芒更盛,看向身旁一直注视着他的萧屹,以及围拢过来的赵里正等人,肯定地点了点头:“品质……犹胜去年。”
简单的五个字,让所有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由衷的笑容。数月辛劳,风雨无阻,日夜兼程,终于在这第一缕晨光中,得到了最圆满的回报。
“快!大家都尝尝!尝尝咱们南山今春的头采‘岩韵’!”赵里正声音洪亮,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。
茶汤入口,那熟悉的、却又似乎更加饱满雄浑的岩韵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。强劲的冲击力,迅猛的回甘,深长的喉韵,以及那在口腔中久久不散的、复杂而协调的香气,让即使是喝惯了南山茶的村民们,也再次为之震撼。
“好!好啊!”赵里正拍着大腿,“这茶,拿到皇帝老儿面前都不怯场!”
王婶咂摸着嘴,感慨道:“这味儿,厚实!感觉喝一口,浑身都有劲儿了!”
欢欣的气氛中,顾清辞却并未完全放松。他吩咐将首批精制好的茶叶小心封存于专用的青瓷罐中,贴上红纸标签,注明“南山岩韵头春甲等”。其余的茶叶,也需按照标准,分级归类,妥善包装。
“沈先生派来的人,估摸着就是这几日了。”顾清辞对赵里正和萧屹道,“首批茶叶务必准备好,后续的采摘与制作也不能松懈。村西新园的春茶,再过几日也可开采,品质需得统一标准,不可因量多而疏忽。”
“放心,顾小哥,规矩我们都懂!”赵里正拍着胸脯保证。
正说着,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路的声响,比前次驿卒来时更为沉稳有力。萧屹目光一凛,身形已微不可察地调整,处于最佳的戒备与观察状态。
来的是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、实则用料扎实的青篷马车,前后跟着四名骑着健马、身着劲装、眼神精干的护卫。马车在工坊不远处停下,车帘掀开,一名年约四十、面容清癯、目光沉静、身着藏青色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利落地下了车。他举止从容,气度不凡,一眼便看出是常年处理事务、见多识广之人。
男子的目光迅速扫过工坊前的人群,最后落在了气质最为独特的顾清辞身上。他快步上前,隔着几步远便拱手作揖,语气恭敬而不失分寸:“敢问阁下,可是南山茶主顾清辞顾先生?在下姓吴,名致远,乃湖州沈文渊沈老爷府上管事,奉家主之命,特来拜会先生,并呈上家主亲笔书信与礼单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礼仪周到,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顾清辞心中了然,上前一步,执礼相迎:“吴管事远来辛苦,在下正是顾清辞。贵主人信函前日已然拜读,正恭候管事大驾。”他的态度不卑不亢,既表达了欢迎,也维持了身为主人家的气度。
萧屹站在顾清辞侧后方,沉默地打量着这位吴管事及其随从,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,衡量着对方的实力与意图。那四名护卫显然也非寻常护院,感受到萧屹的目光,皆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站姿,隐隐形成护卫之势,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。
吴管事似有所觉,却并未在意,反而对萧屹微微颔首致意,显然来前已对顾清辞身边这位沉默的守护者有所了解。他转向顾清辞,笑容温煦:“顾先生,萧壮士,诸位乡亲,家主对南山今春新茶期盼甚殷,听闻春采已始,特命在下前来,一则当面致意,二则,也是想亲眼见证这‘北茶之冠’的新生风采。”
他的话语得体,既表达了沈文渊的重视,也巧妙地将自己的来意定位为“见证”而非“催促”,让人心生好感。
顾清辞微微一笑,侧身引手:“吴管事来得正是时候,首批头春‘岩韵’刚刚精制完成,管事若是不弃,还请入内一品。”
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!”吴管事眼中闪过一抹真切的期待。
工坊旁临时布置出的雅致茶室内,炭炉上的水已然沸腾。顾清辞亲自动手,取来那罐刚刚封存、墨迹未干的“南山岩韵头春甲等”,依旧是那套素白瓷盖碗,悬壶高冲,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。
当那霸道而醇厚的岩骨花香再次升腾而起时,吴管事先是闭目深嗅,脸上便已动容。待茶汤入口,他细品良久,方才缓缓睁眼,眼中精光四射,抚掌赞叹:“妙!妙极!香气沉实,汤感稠滑,岩韵入骨,回甘如泉!去岁清赏阁之茶,已令江南震动,今春此茶,更显磅礴气象,内蕴无穷!家主所言‘脱胎换骨’,果不虚传!”
他看向顾清辞的目光,已不仅仅是客气,更添了由衷的敬佩:“顾先生制茶之术,已入化境!此茶在手,何愁大事不成?”
顾清辞谦和道:“吴管事过誉,全赖南山风土滋养,乡亲协力。”
吴管事摆手,正色道:“先生过谦了。风土虽佳,亦需妙手点化。”他话锋一转,进入正题,“不瞒先生,在下此次前来,除品鉴新茶外,更携有江南、乃至金陵、扬州等地七家实力雄厚、信誉卓着之大茶庄的详细合作意向与询价单。家主之意,是请先生亲自过目定夺。此外,关于先生信中提及的产品细分、打造精品之策,家主亦深以为然,嘱托在下与先生细细商议具体章程。”
他示意随从取来一个厚厚的锦匣,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数份泥金封面、格式严谨的文书。
顾清辞知道,真正的考验与机遇,此刻才正式摆在面前。他并未立刻去接那些文书,而是先为吴管事续上一杯茶,神色沉静如水:“有劳吴管事,此事关乎南山茶长远发展,需得从长计议,细细斟酌。管事一路劳顿,不若先稍作安顿,歇息片刻,午后你我再详谈,如何?”
他的从容不迫,让吴管事眼中欣赏之色更浓,连忙道:“全凭先生安排。”
安排吴管事一行去往早已准备好的精舍休息后,工坊前暂时恢复了平静。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,南山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,漫山茶树新绿耀眼。
顾清辞与萧屹并肩而立,望着那远去的马车。
“此人,不简单。”萧屹低声道。他指的是那位吴管事,其沉稳干练,以及身边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,都显示出沈文渊对此行的重视,以及其背后可能涉及的更深层次的人脉与力量。
“沈先生派他来,自有道理。”顾清辞目光深远,“江南市场虽已打开,但要想走得稳,走得远,应对各方势力,仅凭茶叶品质还不够。这位吴管事,恐怕便是沈先生为我们找来的一道‘护身符’,也是打通更广阔天地的‘钥匙’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轻缓却坚定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这些,总是要面对的。”
萧屹侧头看他,见顾清辞清俊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,那双总是带着些许忧思的眸子里,此刻唯有清明与决断。他不再多言,只是将手轻轻按在顾清辞的肩头。
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,无声地传递着不变的承诺。
新茗已成,香飘万里。前路虽未知,然携手同行,便无惧风雨。
喜欢南山有归人请大家收藏:(m.shuhesw.com)南山有归人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