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屹这一摔，像是给南山村这架顺畅运转的机器猛地卡进了一根楔子，虽说没散架，但各个齿轮转起来，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说不出的滞涩。
人是醒过来了，命也保住了，可那伤是真不轻。右边胳膊和腿都动弹不得，额角那块青紫连着肿了好几天，看着吓人。孙老郎中每天都来换药，叮嘱又叮嘱：“静养，千万静养！这筋骨伤了，最怕乱动，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！”
萧屹这人，从小到大，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，比这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。可哪回不是自己咬牙硬扛，草草处理一下就完了？像现在这样，被人按在炕上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，连翻身都得靠人帮忙，还是破天荒头一遭。
刚开始那两天，他浑身都疼，尤其是头，晕得厉害，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睡着的。等他稍微清醒点，能清楚感觉到伤处的钝痛和浑身使不上劲的虚弱时，那眉头就皱得没松开过。让他整天躺着，比让他去跟狼群搏斗还难受。尤其看着顾清辞忙前忙后，眼底下的乌青越来越重，他这心里就跟有猫爪在挠似的，又急又躁，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窝囊。
“我……没事。”他试着想自己用左手撑起来，结果刚一动，右臂和右腿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，冷汗瞬间就下来了，脸色又白了几分。
“别动！”顾清辞刚端着煎好的药进来，一看他这样，吓得差点把药碗摔了，赶紧冲过来按住他，“孙老郎中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？说了不能动！”他语气又急又气，还带着点后怕的颤音。
萧屹看着他因为着急而微微泛红的脸颊，和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眼睛，到了嘴边的反驳又咽了回去。他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，重新躺好，任由顾清辞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，一勺一勺地把那苦得舌头发麻的药汁喂到他嘴里。
喂完药，顾清辞又拧了热布巾，给他擦脸，擦手。动作轻柔，生怕碰疼了他。萧屹闭着眼，感受着那温热的布巾划过皮肤，听着顾清辞近在咫尺的、有些急促的呼吸声，心里那点烦躁和别扭，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了。他甚至能闻到顾清辞身上那股淡淡的、常年萦绕的茶香，混着草药的清苦气，成了一种让他莫名安心的味道。
“伤口还疼得厉害吗？”顾清辞一边擦，一边低声问，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心疼。
“……还好。”萧屹含糊地应道。其实疼，但他不想说。
“疼就说，别硬扛着。”顾清辞叹了口气，“孙老郎中留了止疼的丸子，实在受不了就吃一颗。”
萧屹没吭声。他宁愿疼着，也不想吃那玩意儿，吃了人就昏沉，啥也干不了。
顾清辞知道他倔，也没再多劝，只是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。
村里人知道萧屹伤得重，都惦记着。赵里正一天来瞧三回，王婶变着法儿地炖汤送过来，什么骨头汤、鸡汤，说是喝了长骨头。铁柱和那几个年轻人，更是没事就扒在院门口探头探脑，一脸担忧。
“萧大哥，你好生养着，坡地那边有俺们呢！”
“对！保证把茶苗伺候得好好的！”
“等你好了，俺们还跟你学本事！”
萧屹听着这些质朴的关心，心里头热乎乎的。他以前独来独往惯了，什么时候被这么多人记挂过？
最让他不自在的，是解决内急的问题。头两天他昏沉着，都是顾清辞红着脸，咬着牙，半扶半抱地帮他。等他清醒了，就死活不肯了。
“我……自己来。”他憋红了脸，试图用左手撑着炕沿挪动。
顾清辞一看他那艰难的样子，又怕他扯到伤口，又急又无奈：“都这时候了，你还讲究这个！我扶你！”他不由分说地架住萧屹没受伤的左半边身子，几乎是半抱着把他搀到屋角的恭桶边。
萧屹全程低着头，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顾清辞也是面红耳赤，心跳如鼓，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扶着他，等他解决完，又默默地把人搀回炕上。
整个过程，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看对方，也没有说一句话，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。
几次之后，萧屹似乎也认命了，或者说，是习惯了顾清辞的照料。只是每次被顾清辞触碰到身体时，那紧绷的肌肉和微微发烫的皮肤，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。在顾清辞精心的照料和孙老郎中的汤药调理下，萧屹的伤一天天见好。额头的肿消了，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点血色。右腿可以先轻轻沾地了，右胳膊虽然还吊着，但手指已经能轻微活动。
他能稍微坐起来一会儿了，顾清辞就把矮桌搬到炕上，让他能用左手慢慢吃饭，或者看看顾清辞带回来的账本、文书——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看着顾清辞忙碌的身影。
顾清辞也确实忙。要照顾萧屹，要盯着工坊的进度，要操心新茶园的状况，还要处理村里的大小事务。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，但精神头却很好，眼神清亮，做事井井有条。
这天晚上，顾清辞给萧屹换完药，看着他胳膊和腿上虽然依旧狰狞但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，总算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：“恢复得挺好，孙老郎中说，再过七八天，就能试着慢慢下地走动了。”
萧屹看着他的笑容，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，痒痒的，暖暖的。他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，有些笨拙地，轻轻碰了碰顾清辞放在炕沿上的手背。
顾清辞愣了一下，低头看着萧屹那只布满厚茧、骨节分明的大手，和他那带着试探和一丝笨拙安抚意味的动作，心头猛地一颤，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，冲得他鼻子发酸。
他没有躲开，也没有说话，只是反手，轻轻握住了萧屹的手指。指尖传来的温度，有些凉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屋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。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，手轻轻握在一起，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有些照料，无声无息，却早已深入骨髓。有些依靠，不言不语，却比山盟海誓更加牢固。这次意外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，打湿了衣衫，却也让他们靠得更近，看到了彼此内心深处最柔软、也最坚韧的地方。
风雨总会过去，伤口总会愈合。而有些东西，经过了这番磨砺，只会变得更加珍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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