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岩城的余震在西南各城间涟漪未平,陆元部署的多条战线,已同步展开。
东海。
破晓时分。
三艘线条流畅的海鹘船如同贴着海面疾飞的夜枭,无声地切开铅灰色浪涛。
船身经过雷神王特殊处理,刷着与海浪相近的暗蓝灰色漆,在微光中几乎与海天融为一色。
只有船头那微微凸起,覆盖着防水帆布的小型弩机,隐隐透出肃杀之气。
旗舰“破浪号”甲板上。
霍玲珑身披深青色防水斗篷,凭栏而立。
海风带着咸腥气息,吹动她束起的发髻。
她已经连续两日未曾安睡,眼中带着血丝,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初离鞘的匕首。
“陈头领,还有多久能出这片雾鬼域?”
霍玲珑低声询问身旁的中年汉子。
陈头领,明珠岛派来的向导陈三水,正眯眼望着前方那片仿佛永恒不散的薄雾,脸色凝重:
“夫人,按说日出前后雾该散了。但今日这雾太邪性,恐怕还得两个时辰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
“这片水域,三月来已有四支商队失踪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明珠岛主特意叮嘱,若遇大雾不散,宁可绕远路,也莫要硬闯。”
霍玲珑默默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佩剑的剑柄。
这柄剑是临行前陆元亲手交给她的,剑名“分水”,虽非神兵,却是雷神王用边角料精心打造,锋利坚韧,更附有一道简易的避水符文。
此次出海,她肩上担子太重。
王城被朝廷全面封锁,陆路商道几乎断绝。
这趟若能打通与珊瑚城的海路,购得急需的寒铁与深海沉银,西南的军械制造和阵法研究才能继续推进。
否则,仅凭黑岩城那点矿藏,支撑不了多久。
这一行。
风高浪险是小。
若是遇到势力强悍的海耗子,即便是西南王旗下的商船,也没那么容易脱身。
更何况。
若是朝廷暗中唆使海耗子对西南王的商船下手,情况会更麻烦,更危机。
本来由手下人押运商船就好,可西南王城的贸易线被四处封锁,她不得不亲自下场,找到合适的贸易对象,打通商线。
出来时,怕西南王担心,没有告诉他,只是跟郑裕讲了这件事。
若是此行一切顺利,让他不要告诉西南王,免得他担心。
况且。
她希望自己能成为西南王的得力助手,帮他稳固西南地界。
希望有一日。
西南王能威震天下,号令群雄,成就一番丰功伟绩。
“夫人,您还是回舱歇息片刻吧。”
随行的朱雀卫小队长张横走过来,低声道。
他是郑裕亲自挑选的好手,精通水性,更在守城战中觉醒了一丝“鹰眼”天赋,目力远超常人。
霍玲珑摇头:
“不必。”
“传令下去,所有人保持戒备,弓弩上弦,破浪弩随时准备揭开罩布。”
“是!”
命令悄然传递。
三艘船上的水手、护卫,全都绷紧了神经。
明珠岛来的十名好手分散在各船关键位置,他们常年跑海,经验丰富。
二十名朱雀卫则两人一组,守住船舷各处。
天色渐亮,但雾气非但不散,反而更浓了。
能见度不足三十丈,海浪声在雾气中显得沉闷而诡异。
“不对。”
陈三水突然竖起耳朵,脸色骤变,大喊道:
“风声变了!有船!很多船!正在包围我们!”
几乎同时,张横也厉声喝道:
“左舷!右舷!后方!都有帆影!我们被围了!”
浓雾之中,一道道黑影如同幽灵般浮现,迅速清晰。
不是三艘,是六艘!
全是狭长的尖头快船,船身涂着暗红近黑的漆,帆是破旧的灰褐色,在雾中极难辨认。
船头上,隐约可见狰狞的撞角。
这些船出现得毫无征兆,仿佛从雾中直接钻出,已然形成了完美的包围圈。
“是血帆盗!”
陈三水声音发紧,大吼:
“是东海最凶残的海耗子!从不留活口!”
呜——!
凄厉的海螺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,穿透浓雾。
海盗船上,人影幢幢,怪叫声、刀剑碰撞声混成一片嗜血的喧嚣。
“备战!三角阵型!破浪号突前,左右翼护住侧舷!”
霍玲珑当机立断,声音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。
三艘海鹘船迅速调整位置,船身侧舷的护板咔咔翻开,露出一排射击孔。
弓箭手就位,弩手蹲伏。
船头。
水手猛地扯下防水帆布,露出那架闪烁着寒光的破浪弩。
弩身比陆战用的朱雀怒吼小巧许多,但结构更精密。
弩槽内已经压上了一支特制的破甲锥箭,箭头上隐隐有暗红色符文流转,这是程昱亲手铭刻的爆炎符,虽然威力缩减,但在海上足以重创敌船。
海盗船显然没料到猎物反应如此迅速,阵型如此专业,包围圈出现了瞬间的迟滞。
“就是现在!左满舵!冲出去!”
霍玲珑厉喝。
破浪号船身猛地倾斜,船舵发出嘎吱声响,硬生生在狭窄的海域中划出一道弧线,船头对准了包围圈最薄弱的一处——两艘海盗船之间的缝隙。
“放箭!”
咻咻咻——!
三艘船侧舷箭矢齐发,虽然雾气影响了精度,但密集的箭雨仍将试图靠近舰舷的小艇逼退,几名海盗中箭落水,惨叫声被海浪吞没。
但海盗的数量太多了。
两艘最快的尖头船已经从侧翼包抄上来,船头撞角直指破浪号腰腹。
“破浪弩!目标左舷敌船水线!”
霍玲珑冲到弩机旁,亲自瞄准。
操作弩机的两名水手额头见汗,一人转动绞盘调整角度,另一人则死死盯着快速逼近的敌船。
八十丈……六十丈……四十丈!
敌船甲板上,已经能看清海盗们狰狞的面孔和举起的勾索。
“放!”
霍玲珑猛地挥下手。
嗡——!!!
弩弦震动空气发出沉闷的巨响,那支破甲锥箭化作一道灰影,几乎刚离弦,便已命中目标!
不是船身,而是敌船水线下方半尺处!
轰!
箭矢上附着的爆炎符轰然炸开!
虽然威力被海水削弱大半,但仍在水下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冲击空腔。
木屑纷飞中,敌船水线位置被炸开一个脸盆大的破洞,海水疯狂涌入。
那艘海盗船剧烈摇晃起来,速度骤减,船身开始倾斜。
甲板上的海盗惊慌失措,有人试图堵漏,有人已经开始跳海。
“好!”
陈三水激动得猛拍船舷。
但危机远未解除。
另一艘海盗船已经趁机逼近到二十丈内,数条带着铁钩的绳索呼呼飞来,牢牢勾住了破浪号的船舷!
“砍断勾索!”
张横大吼,挥刀劈向最近的一条。
然而。
更多的勾索飞来。
海盗船借势猛拉,两船距离急速缩短。
海盗们嗷嗷叫着,口衔利刃,开始顺着绳索攀爬!
“弓箭手!瞄准攀爬者!”
霍玲珑拔剑在手,剑光一闪,斩断一条勾索,一名爬到一半的海盗惨叫着坠海。
箭雨再度倾泻,数名海盗中箭掉落。
但仍有七八个悍勇之徒,已经爬过半程,眼看就要登上甲板。
更糟的是。
另外四艘海盗船已经从其他方向逼近,箭矢开始落在破浪号甲板上,一名明珠岛水手胸口中箭,闷哼倒地。
“夫人!退入舱室!”
张横急得眼睛发红,挥刀连斩,又劈断两条绳索。
霍玲珑却充耳不闻。
她知道,一旦自己这个主心骨后退,士气瞬间就会崩溃。
她剑法展开,虽不似陆元、白枫那般惊天动地,但也得了霍家剑术真传,灵动迅捷,配合着分水剑的锋利,竟一连刺伤两名爬上船舷的海盗。
但双拳难敌四手。
一名体型魁梧,脸上带着刀疤的海盗头目,已然跃上甲板,手中鬼头刀带着腥风,直劈霍玲珑面门!
当!
霍玲珑举剑格挡,只觉一股巨力传来,虎口发麻,连退三步。
那海盗头目狞笑着步步紧逼:
“小娘皮还挺辣!弟兄们,抓活的!献给大当家!”
更多海盗登船,甲板上陷入混战。
朱雀卫虽勇,但船上空间狭小,阵型难以展开,又要分心保护水手和霍玲珑,顿时落入下风。
不断有人受伤,鲜血开始染红甲板。
右翼的一艘海鹘船也被两艘海盗船缠住,左翼那艘更是被撞角击中,船身破损,开始进水。
绝望的气息,开始弥漫。
霍玲珑咬牙苦撑,手臂又被划开一道血口。
她心中闪过陆元的脸,闪过王,难道真要葬身于此?
就在此时——
呜————!
一道更加低沉浑厚,仿佛来自深海巨兽的号角声,骤然从浓雾深处传来!
这号角声带着奇异的穿透力,竟让激烈的厮杀都为之一滞。
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声音来处。
只见东南方向的浓雾,如同被无形大手搅动,剧烈翻滚起来。
紧接着。
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阴影,缓缓破雾而出!
那是一艘船,但与其说是船,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堡垒!
三根高耸的主桅仿佛要刺破天穹,帆是深邃的墨黑色,上面绘着巨大而狰狞,仿佛在蠕动挥舞的八爪鱼图案。
船身长达五十余丈,比最大的海盗船还要大上一倍,外壳包裹着深色泛着金属光泽的奇异板材,船首像是一个张开的布满利齿的怪兽巨口。
最令人胆寒的是。
船首那门造型古怪的巨大器械。
它像是一个放大数倍的乌贼口器,由复杂的金属和某种黑色骨质材料构成,此刻正缓缓转动,对准了战场。
“八……八爪旗……”
一名年纪较大的明珠岛水手声音颤抖,竟是吓得瘫软在地,喊道:
“深海帮的‘乌贼号’!”
“它们……它们怎么会来这里?!”
深海帮!
东海最神秘、最强大的势力之一,亦商亦盗,行事诡秘,从不介入其他海盗的劫掠。
他们的出现,比血帆盗更让陈三水恐惧。
血帆盗的海盗头目也愣住了,随即厉声喝道:
“深海帮的朋友!我们是血帆大当家麾下!正在办事,还请行个方便!事成之后,自有厚礼奉上!”
乌贼号上,没有任何回应。
只有那门怪兽般的器械,调整着角度,发出轻微的“咔咔”声,最终锁定了一艘正在撞击右翼海鹘船的海盗快船。
然后——
轰!!!
一声闷响,不像火炮,倒像是巨兽的咆哮。
一团直径足有半丈,粘稠无比的墨绿色胶状物,从那口器中喷射而出,划过一道弧线,精准无比地砸在那艘海盗快船的甲板正中央!
胶状物落地即炸,却不是火焰,而是急速扩散,凝固!
“啊!这是什么?!”
“我的脚!粘住了!”
“救命!动不了了!”
恐怖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墨绿色胶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,覆盖了甲板、桅杆、绳索……以及甲板上的海盗。
凡是被粘住的人或物,瞬间就被牢牢固定,任其如何挣扎,也动弹不得。
那胶质还在微微蠕动,仿佛有生命一般,甚至开始沿着挣扎者的身体向上蔓延。
不过几个呼吸,那艘海盗船大半甲板就变成了墨绿色的琥珀,二十多名海盗成了困在其中的绝望标本,只剩下惊恐的双眼还能转动,发出微弱的呜咽。
整个战场,死一般的寂静。
血帆盗的猖狂,朱雀卫的勇悍,全都被这超越常理的一击震慑得鸦雀无声。
这时。
乌贼号上才传来一个洪亮,沙哑,带着海风般粗粝质感的声音,通过一个铁皮喇叭放大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:
“前面的朋友听着!”
“我乃深海帮‘乌贼号’管事,章老八!”
“受人所托,在此海域巡弋,专治各种不开眼,扰了清净的海耗子!”
“血帆的崽子们,给你们十息时间,滚。”
“十息之后还在这片海面上的,就留下给老子船底的藤壶当点心吧!”
话音平静。
甚至,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。
但那不容置疑的霸道,却比任何威胁都令人心悸。
血帆盗的头目脸色惨白,看着那艘被“封印”的兄弟船,又看看巍峨如山的乌贼号,眼中闪过挣扎、恐惧,最终化为狠戾与不甘。
“我们走!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率先跳回自己的快船。
呜——
撤退的海螺声响起,剩余的五艘海盗船如蒙大赦,忙不迭地调转船头,甚至顾不上收回勾索和同伴的尸体,拼命向雾气深处逃窜,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雾海之中。
来得快。
去得更快。
海面上。
只剩下三艘伤痕累累的海鹘船,一艘正在缓缓下沉的海盗船残骸,以及那艘令人望而生畏的乌贼号。
霍玲珑强压住剧烈的心跳,收回分水剑,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和衣衫,深吸一口气,运起内力,声音清晰地朝乌贼号方向道:
“西南王府霍玲珑,多谢章管事援手之恩!”
“不知章管事受何人所托?”
“我西南王府,必铭记此情,日后定有厚报!”
片刻沉默后。
乌贼号上传来章老八的笑声,比刚才多了几分随意:
“西南王?”
“可是那个在黑岩城宰了赵磬,劈了邪坛的陆王爷?”
“托我之人说了,若在海上遇到西南王的人马遇着麻烦,能帮一把就帮一把,结个善缘。”
“至于名号嘛……”
章老八顿了顿,又说道:
“那位朋友不让说。”
“只说王爷日后若在海上遇到摆不平的麻烦,或想买点陆地上买不到的东西,可往‘归墟海市’寻‘摆渡人’打听打听。”
归墟海市?
摆渡人?
霍玲珑心中剧震。
这两个名字她从未听过,但能请动深海帮巡海护航,其分量可想而知。
“还请章管事代我向那位朋友转达谢意,玲珑会转告西南王,他日若有机会,必当面致谢。”
“哈哈,好说!”
章老八似乎颇为受用,言道:
“这片海域往珊瑚城的路,近期不太平。”
“我乌贼号会在这片多转悠几天,你们抓紧时间赶路便是。”
“后会有期!”
黑色巨舰缓缓调头,墨帆鼓风,那庞大的船身再次融入浓雾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。
只有海面上那艘被墨绿色胶质覆盖,正在缓缓下沉的海盗船残骸,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援救并非幻觉。
海风拂过,带走了硝烟与血腥,也带来了新生。
霍玲珑望着乌贼号消失的方向,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分水剑,眼中光芒闪烁不定。
深海帮、归墟海市、摆渡人……
还有那位神秘的“托付之人”。
皇朝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,似乎存在着另一张同样庞大,却更加隐秘的网。
而她的夫君,西南王陆元,已然成为了这张网上一个重要的节点。
“夫人,伤员都安置好了,破损的船只也在紧急修补。”
张横走过来汇报,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忧色,补充道:
“我们还捞起了两个重伤未死的海盗,或许能问出点东西。”
霍玲珑收回思绪,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:
“很好。”
“给珊瑚城的信号发出去没有?”
“告诉他们我们遭遇海盗袭击,但已脱险,请他们派船接应。”
“另外,把‘归墟海市’和‘摆渡人’这两个名字,用最紧急的密信,发回王城,呈报王爷。”
“是!”
张横躬身回应。
旭日终于挣脱了雾气的束缚,将万道金光洒向海面。
三艘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的海鹘船,调整航向,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,继续破浪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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