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玲珑阁出来,日头已经爬高了。
珊瑚城的白日,亮得晃眼。
那些嵌在墙上的碎贝珊瑚,反射着白花花的日光,刺得人眼睛发酸。
空气里的鱼腥味混着香料味,被热气一蒸,变得黏稠起来,糊在皮肤上。
霍玲珑没急着回听涛居。
她在海珠街口站了片刻,对张横道:
“你们先回去,把契约收好,让陈头领开始准备对接货物的事。”
张横迟疑:
“夫人,您一个人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
霍玲珑打断他,随口解释:
“苏晚晴既然出手救过我,至少在珊瑚城内,她不会让我再出事。我去城东走走,看看那个‘潮音阁’。”
“那属下暗中跟着。”
张横担心,再次恳求。
“不必了,带人反而扎眼。回去告诉其他人,今日闭门不出,等我消息。”
霍玲珑摇头,独自离开。
历经昨晚的事,她对这些护卫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。
他们不所谓不强,只是对比杀手差了点。
真有人对她下手,他们帮不上太大忙,若是要加害她的人已经收手离开,他们也没必要跟着。
反倒是自己到处转转,更自由清净。
张横还想说什么,但见主子神色坚决,只得抱拳领命,带着两名朱雀卫和那只空了的木箱,转身汇入人流。
霍玲珑独自一人,沿着街道往东走。
越往城东,街道越窄,建筑也越老旧。
白色的珊瑚石墙变成了暗黄色,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青黑色的海苔。
行人渐少,路边多是一些修补渔网,晾晒海货的人家,眼神木然地看着这个衣着明显不同的外来女子走过。
空气里的海腥味越发浓重,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,类似腐烂海藻的霉味。
按照苏晚晴给的模糊方位和路上问到的只言片语,霍玲珑穿过一片乱石滩,眼前出现一道陡峭的悬崖。
崖壁是深灰色的玄武岩,被海浪和海风侵蚀得千疮百孔。
崖底。
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,发出沉闷的轰鸣。
没有路。
只有悬崖侧面,隐约可见一道被踩出来极窄的痕迹,贴着崖壁蜿蜒向下,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。
霍玲珑提起裙摆,塞在腰间,深吸一口气,踩上那条“路”。
石壁湿滑,布满青苔。
脚下是汹涌的海浪,摔下去必死无疑。
她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挪下一步。
海风从侧面吹来,带着湿冷的水汽,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。
有好几次,脚底打滑,碎石滚落,掉进下方翻涌的白沫里,瞬间不见踪影。
约莫下了一炷香时间,狭窄的小径突然拐进一个向内凹陷的天然岩洞。
光线陡然暗了下来。
洞不深,但很开阔。
地面是平整的岩石,显然经过人工修整。
洞壁上,镶嵌着无数发出幽蓝色微光的珠子,像是某种深海鱼类的眼珠,将洞内照得一片朦胧的蓝。
最奇异的是洞的尽头。
那里没有石壁,而是一片水幕。
不是瀑布,是静止的,如同巨大镜面般垂直悬在空中的海水,约有丈许宽,两丈高。
水幕平滑如镜,清晰地倒映出洞内的景象,却诡异地不流动,也不滴落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在那里。
水幕后方,隐约能看见更深邃的空间和晃动的光影。
水幕前,站着一个人。
或者说,看起来像人。
她身材纤细,穿着仿佛由无数片细小鱼鳞缀成的长裙,颜色随着洞内幽光变幻,时而深蓝,时而银灰。
裸露的肩臂和脖颈处,皮肤异常白皙,近乎透明,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。
长发是海藻般的墨绿色,湿漉漉地披散着,发梢还滴着水珠。
最令人瞩目的是她的耳朵——耳廓尖长,边缘有半透明的薄膜。
她背对着洞口,正仰头看着那面静止的水幕,一动不动。
霍玲珑停下脚步,调整了一下呼吸,才开口:
“请问,可是涟姑娘?”
那身影缓缓转过身。
霍玲珑看到了她的脸。
很美,但美得不真实。
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,眼瞳是深琥珀色,瞳孔却是竖长的,像猫,又像蛇。
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洞,目光落在霍玲珑身上时,带着一种非人的、纯粹的审视。
“苏晚晴让你来的。”
她的声音响起,很轻,带着仿佛水流碰撞的韵律,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
“是。”
霍玲珑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,说道:
“苏会长说,涟姑娘需要‘地心火莲’,百年以上。”
涟的竖瞳微微收缩了一下。
她伸出右手,手指纤长,指间有淡淡的,几乎看不见的蹼膜。
“给我。”
霍玲珑递过纸条。
涟接过,看也没看,指尖轻轻一捻,纸条便化作一滩湿漉漉的纸浆,从她指缝滴落。
她盯着霍玲珑,竖瞳里倒映着幽蓝的珠光:
“你知道地心火莲是什么吗?”
“只知是西南火山腹地特有之物,百年难寻。”
霍玲珑如实道。
“火山腹地……”
涟低声重复,那水流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,像是渴望,又像是畏惧:
“它生长在熔岩湖边缘,根须扎入地火,花瓣如凝固的火焰,百年一开,花开三日即谢。”
“摘取时,需以寒玉为器,在花开第二日正午,日光最盛时动手。”
“早一刻,花未成。”
“晚一刻,花已败。”
“触之即燃,寻常真气根本无法靠近。”
她描述的细致程度,远超霍玲珑所知。
显然。
她寻找此物已久,做过深入研究。
“此物对姑娘很重要?”霍玲珑问。
涟沉默了片刻。
她的目光移向那面静止的水幕,琥珀色的竖瞳里,倒映着水幕后方晃动的、模糊的光影。
“我族需要它。”
她最终说道,声音更轻了,像是纠正,更像是在追加合作条款,说道:
“不是一株,是三株。百年以上,年份越久越好。”
三株!
霍玲珑心头一沉。
一株已是难寻,三株百年火莲……
“报酬。”
霍玲珑稳住心神,直接问出关键。
涟转过身,完全面对着她。
那张空洞美丽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类似“表情”的东西,那是一种混合了决绝和某种凄然的神色。
她一字一句道:
“你若能带来三株百年地心火莲,潮音阁,欠西南王三个人情。”
“我鲛人一族,虽避世已久,但尚有些许能力。”
“东海千里之内,我可保你西南船队畅通无阻。”
“若遇海难,潮音响起处,必有援手。另外……”
她顿了顿:
“我可为你占卜一次,‘海镜观天’,窥一线未来之机。但此法折损寿元,一生仅能三次,我已用过两次。”
条件惊人。
尤其是最后那“海镜观天”,听起来玄乎,但苏晚晴特意提及,必有深意。
霍玲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:
“为何是我?”
“西南王府并非唯一能进入火山腹地的势力。”
涟的竖瞳深处,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,像是痛苦,又像是嘲讽。
“因为你们‘新’。”
“因为你们的王,敢杀赵磬,敢抗皇朝。因为你们……还没有被这海里的腌臜事染透。”
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水幕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
“有些东西,旧的、脏了的手,碰不得。”
“碰了,火莲会自焚,一切成灰。”
霍玲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幕。
这一次。
她凝神细看,隐约看出那水幕后方晃动的光影里,似乎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游动,姿态优美而诡异,不像鱼,更像……
“时间。”
涟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霍玲珑,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平静,继续说道:
“我给你两年。”
“两年后的今日,若你能带三株百年地心火莲来此,承诺即刻兑现。”
“若不能此约作废,潮音阁与你西南,再无瓜葛。”
两年。
听起来不短,但考虑到火莲的稀有和采摘的苛刻,实则紧迫。
“我会尽力。”
霍玲珑没有把话说满。
涟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。
她转身,面对着那面静止的水幕,抬起双手,十指做出复杂而优美的手势,口中发出一种低沉、悠扬、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吟唱。
随着她的吟唱,那面光滑如镜的水幕,突然泛起了涟漪。
涟漪从中心扩散,水幕变得不再清晰,反而像是活了过来,表面荡漾起柔和的光波。
隐约间,似乎有更空灵、更虚幻的歌声从水幕深处传来,重重叠叠,听不真切,却让人心神摇曳。
涟侧身,对霍玲珑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海市蜗楼的入口,每月只开三次。”
“今日逢五,正是开门时。从此处入,可避人耳目。”
她淡淡说着,提醒:
“记住,蜗楼之内,所见未必为真,所闻未必为实。”
“莫贪,莫信,莫久留。”
霍玲珑看着那荡漾的水幕,又看看涟那非人的侧脸。
没有犹豫,她抬步,走向水幕。
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荡漾的水面时,并没有感受到水的湿润和阻力,反而像穿过了一层微凉的、柔软的薄膜。
一步踏出。
整个人便没入了那片荡漾的光影之中。
涟看着她消失在水幕里,竖瞳中幽光一闪,低声自语,那水流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:
“地心火莲……朱雀传承……陆元……这局棋,越来越有意思了。”
她抬手,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,那里,隐约透出一抹不正常的、黯淡的灰蓝色。
“但愿……还来得及。”
吟唱声再起,水幕的涟漪渐渐平复,重新恢复了光滑如镜的模样。
洞内,只剩幽蓝的珠光和永恒的潮声。
而穿过水幕的霍玲珑,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,仿佛瞬间穿过了一条长长的、光怪陆离的通道。
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、更加清晰的空灵歌声。
当她双脚再次踏上实地时,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昏暗、潮湿的巷道里。
巷道两侧是高大的,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墙壁。
墙上挂着罩在玻璃罩里的油灯。
灯光昏黄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、潮湿、混杂着各种奇怪气味的复杂味道,像是药草香、血腥气、霉味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。
巷道前方。
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,与潮音阁的寂静截然不同。
海市蜗楼。
到了。
霍玲珑定了定神。
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和头发,将分水剑的剑柄往袖子里藏了藏,然后,迈步朝着那喧嚣的深处走去。
昏暗的光线下,她的身影很快没入巷道阴影之中。
而就在她刚才站立之处的墙壁阴影里,一只巴掌大小、通体漆黑、眼睛血红的奇异壁虎,悄无声息地爬过,消失在了墙缝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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