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淳于意针砭药石的强行维系下，扶苏的生命之火，如同狂风中被精心护住的灯烛，虽然摇曳不定，光芒黯淡，却奇迹般地又持续了十余日。这宝贵的、如同偷来的时光里，他的意识偶尔会从深沉的昏迷中浮起，获得片刻极其短暂的清醒。
这一日，午后。秋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，在寝殿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扶苏的眼睫颤动了几下，竟然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那双眼眸，不再有往日的温润与神采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浑浊，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。
他转动眼珠，极其缓慢地环视了一下周围。侍立的内侍立刻察觉，惊喜地低呼一声：“陛下！您醒了！”随即连忙上前，用沾湿的软布，小心翼翼地滋润他干裂的嘴唇。
扶苏似乎想说话，却只发出几声沙哑模糊的气音。他挣扎着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抬起了那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，极其微弱地，向着殿门的方向指了指。
内侍先是一愣，随即领悟过来，试探着问道：“陛下…您是想见…李丞相？”
扶苏的手颤抖着，却坚持指着那个方向，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急切而肯定的神色。
“快！快去请丞相！陛下醒了！要见丞相！”内侍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激动，对着殿外高声喊道。
消息立刻传到了丞相府。李斯正在与几位核心官员紧急商议皇帝一旦驾崩后的应急预案，闻听此讯，手中的竹简“啪”地一声掉落在案几上。他猛地站起身，甚至来不及整理衣冠，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甘泉宫。
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寝殿，看到榻上那个睁着眼睛、意识似乎清醒的扶苏时，饶是他心硬如铁，此刻也不禁鼻尖一酸，眼眶发热。他快步走到榻前，撩起衣袍，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，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：“陛下！臣李斯…叩见陛下！”
扶苏的目光，缓缓聚焦到李斯身上。那目光中，没有了帝王的威仪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，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，以及深深的、无法言说的疲惫。他嘴唇翕动，用尽力气，发出极其微弱、却清晰可辨的声音：
“丞相…近前…说话…”
李斯连忙起身，趋行至榻边，再次跪下，将耳朵凑近扶苏的唇边。
“朕…朕怕是不行了…”扶苏的声音断断续续，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在针砭下积攒起来的全部气力，“这大秦…江山…太子…年幼…以后…就要…全靠…丞相了…”
这话语，轻如蚊蚋，却重如千钧，狠狠地砸在李斯的心上。这是托孤！是扶苏在生命最后时刻，对他最直接、最沉重的嘱托！
“陛下！陛下切莫如此说！陛下定会康复的！”李斯的声音带着哽咽。
扶苏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，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释然的笑容：“朕…自知…天命…丞相…不必安慰…朕只求你…看在…往日情分上…护佑…太子…保住…这大秦…的…社稷…”
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，似乎这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。他努力抬起手，想要抓住什么。李斯连忙伸出双手，紧紧握住那只冰冷而枯瘦的手。
“朕…对不起…父皇…也…对不起…丞相…的…辅佐…”扶苏的眼神开始涣散，声音也越来越低，“若…若有来世…朕…愿与丞相…再做…君臣…”
话音渐渐微弱下去，最终归于沉寂。扶苏的眼睛缓缓闭上，握着李斯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，软软地垂落。他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醒，只是回光返照，只是为了完成这最后的、至关重要的嘱托。
李斯跪在榻前，紧紧握着那只已然无力的手，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。他知道，这很可能，是他与扶苏最后一次清醒的对话了。那榻前的嘱托，字字千钧，将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枷锁与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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