卧房内,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琥珀。李由依旧如石雕般跪在榻前,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,那方寸之间的青砖已被他呼吸间的微湿和额头的温度浸染,肩膀因极力压抑的悲恸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李瞻侍立在侧,面色苍白,先前的泪痕在脸颊上干涸,留下浅淡的痕迹。老妻坐在榻边的矮凳上,身形佝偻,双手紧紧握着李斯那已然冰凉、失去所有弹性的手,仿佛想将自己生命的余温传递过去,无声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,不断滚落,浸湿了两人交叠的衣袖。方才那阵来自灵魂深处的、与两位故主跨越时空的无声告别,耗尽了李斯存在于这尘世的最后一点精神凭依。外在的声息——亲人们压抑的哽咽、窗外庭院中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风声、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——已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完全隔绝。内在的波澜——对一生的回溯、对功业的扪心自问、对最终的感悟的沉淀——也已彻底平息,如同暴风雨后深邃无波的海洋。
他的意识,如同燃尽最后一滴油脂的灯烛,那最后摇曳的一缕青烟,也终于袅袅散入无边的虚空,再无迹可寻。那支撑着他口述遗嘱、静观窗外初春最后一眼景色的强大精神力量,那最后一丝凝聚的“神”,此刻已涓滴不剩,彻底归还于天地。
也正是在这万籁归于寂灭、内在与外在皆已空无的时刻,他仰卧在锦榻上的身躯,发生了极其细微、肉眼几乎难以察觉,却又标志着生命彻底离去、物质身躯最终臣服于自然法则的变化。
那一直微微开启着、固执地朝向那个能望见庭院一隅天空的方向(尽管瞳孔早已涣散无神,映不出任何光影)的眼帘,那最后一丝由残余生物电或潜意识维持的、几不可察的张力,悄然消失了。那双眼皮,如同两片在秋日枝头坚守到最后一刻、终于了无牵挂的枯叶,又像是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可以安然垂下的帷幕,极其舒缓、极其自然、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优雅,缓缓垂落,覆盖住了那双曾洞察世事、明辨利害、也曾流露温情与智慧的眸子,最终完全闭合,严丝合缝。
安然闭目。
没有挣扎的痛苦扭曲,没有临终前不由自主的痉挛喘息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尘世权位、荣辱、亲情的留恋与不甘。他的面容褪去了所有紧绷的线条,呈现出一种异样的、近乎澄澈的平静与祥和,那些岁月镌刻下的皱纹仿佛都被一只温柔无形的手抚平了,只留下舒展的安宁。嘴角甚至还残留着那丝接受始皇威严与扶苏温和致意时带来的、若有若无的释然弧度,使他看起来不像逝去,更像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、无需醒来的安宁梦境之中。只是这个梦境,将再无鸡鸣破晓的黎明。
“父亲……?”
跪在地上的李由,似乎从父亲那最后一丝微弱“存在感”的彻底消散中感应到了什么,猛地抬起头,泪眼模糊地、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冀望向榻上。当他看到父亲那安然闭合的双目,那彻底归于静止、再无任何生命迹象的平静面容时,他浑身剧烈一震,巨大的、确认无疑的悲痛如同决堤的狂潮,瞬间将他所有的理智与支撑淹没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、被堵住的哽咽声,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,小心翼翼、近乎虔诚地,探向父亲的口鼻之间。
指尖所触,已是一片冰冷、凝固的寂静,再无气息流转。
“父亲——!”
这一次,积攒的、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冲破了所有阻塞,悲恸至极的呼喊从他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,带着血泪般的沙哑,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卧房内轰然炸响,击碎了那维持了许久的、近乎凝固的寂静。李瞻也随之扑到榻前,握住父亲另一只冰冷的手,将额头抵在上面,放声痛哭,涕泪纵横。老妻的无声啜泣也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、破碎的哀恸,她伏在夫君身上,肩膀剧烈耸动。
而卧榻之上,李斯对这一切亲人的悲声、对这人间最后的喧腾与牵绊,已毫无感知。
他长逝了。
在一个初春的、暮色将临未临的宁静黄昏,在交代完所有身后事,回顾了波澜壮阔、毁誉交织的一生,获得了内心的某种自我圆满与安宁,甚至与生命中最重要、最复杂的两位故主进行了跨越生死界限的最终致意之后,他以一种近乎完美的、从容的姿态,告别了这个他深深参与缔造、也深刻影响了他命运的时代。没有**的折磨,没有精神的遗憾,只有彻底的释然与灵魂归于寂静前的澄明平静。他的生命,如同一部结构宏大、旋律复杂的乐章,在奏完了最后一个辉煌而舒缓、将所有主题都归于和谐的音符后,余韵袅袅,散入渐浓的暮色之中,最终,归于天地间永恒的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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