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自河床最深处传来的低吼,不似人声,不似兽鸣,更像是一方天地在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黑水河彻底狂暴了!
河水不再是流动,而是如同烧沸的铁水般剧烈翻腾,咕咚作响的巨大水泡接连爆开,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与怨气。
孙无病坠入河中的瞬间,便被这股力量死死攫住,他引以为傲的修为在这浩瀚的怨念之海中,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。
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,那三具被他辛苦炼化的水尸残魂,此刻竟齐齐调转过头,空洞的眼眶里燃起了两簇猩红的鬼火,不再是麻木的傀儡,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憎恨与贪婪!
“不……不!你们是我炼化的魂,怎敢噬主!”孙无病惊恐地尖叫,试图催动秘法重新掌控它们。
然而,一切都是徒劳。
三具水尸发出“嗬嗬”的怪笑,猛地扑了上来。
它们不再是工具,而是复仇的恶鬼!
一只惨白的手爪撕开了孙无病的护体罡气,另一具则张开大嘴,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,竟活生生撕下一大块血肉!
剧痛让孙无病的面容扭曲到了极致。
他终于明白了,他以活童之魂血祭河水,用他们的怨气来滋养这三具凶魂,早已种下了今日的恶果。
怨气本就是无主之物,全凭他以秘法强行压制。
如今他心神动摇,真气大损,这压制便如纸糊的一般,瞬间崩溃!
水尸,本就是这些孩童最深沉怨念的聚合体,此刻主人衰弱,它们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仇恨,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!
“啊——!”
撕咬、啃噬、骨肉分离的恐怖声响在沸腾的河水中响起。
孙无病疯狂挣扎,想要逃回岸上,可他的双脚却像是被焊在了河底。
一股无形但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,从河床深处死死拖拽着他,将他一点点拉向那片最深沉的黑暗。
绝望之中,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孩童的眼睛,在漆黑的水底冷冷地注视着他。
他的身体被撕扯得残破不堪,神魂亦在被怨气疯狂吞噬。
在被彻底拖入深渊的前一刻,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发出了穿透暴雨的凄厉嘶吼:
“我不是渡厄……我是……祭品……!”
声音戛然而生,随即,整个河面猛地一静,所有的翻腾与喧嚣都诡异地平息了下去,只剩下浓稠如墨的河水,缓缓地打着旋儿。
天际,乌云的边缘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清冷的晨曦微光,如同利剑般刺破了长夜的黑暗,洒落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河岸上。
暴雨,不知何时已经停歇,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陈九胸口剧烈起伏,望着平静下来的河面,心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下。
他转过身,看到纸人阿丁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桃那虚幻的魂魄。
魂魄已经很淡了,但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,充满了感激。
阿丁走到河边,将一朵早已备好的纸莲花轻轻放入水中。
纸莲遇水不沉,反而散发出柔和的白光,稳稳地托住了小桃的魂。
阿丁用他那僵硬却无比温柔的纸手指,轻轻推了一下莲座。
纸莲载着小桃的魂魄,悠悠地漂向河心。
小桃在莲座上转过身,对着陈九和阿丁,露出了一个灿烂而纯真的笑容。
那笑容,仿佛融化了整个黎明前的寒意。
下一刻,她的身影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点点荧光,如同一群扑火的飞蛾,义无反顾地冲向天际,最终消散在那一抹初生的晨光之中。
执念已了,怨气已散。
纸人阿丁仿佛也耗尽了所有的力量,它身上那点作为核心的灵火,此刻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
它缓缓地、庄重地朝着河心的方向跪了下去,纸做的身躯静静地伏在湿漉漉的泥地上,一动不动,仿佛已经完成了它此生唯一的使命,安然入寂。
“阿丁……”陈九心中一紧,长舒一口气,正要上前将它扶起。
就在这时,异变再生!
那支刚刚画下惊天动地符箓的引魂笔,竟“嗡”的一声轻鸣,自行从地上飘起,悬浮于半空之中。
饱饮了怨气与灵力的笔尖,此刻正凝聚着最后一滴浓稠如墨的液滴,散发着淡淡的玄光。
“滴答。”
墨滴垂落,却没有融入泥土,而是在落地的瞬间,如同一颗种子般迅速“生根发芽”。
一团墨色光华氤氲开来,光芒散去后,地面上竟凭空多出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!
他身穿一件整洁的青色襕衫,眉清目秀,气质沉静,手中还捧着一卷古朴的竹简。
这小童甫一出现,便整理了一下衣冠,对着尚在惊愕中的陈九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,声音清朗,吐字清晰:
“晚生墨生,蒙先生点化,得启灵智,愿执帚门下,永为书童。”
陈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指着他,结结巴巴地道:“你……你一支笔,还能化形?”
名为墨生的小童抬起头,神色不见顽劣,反而异常郑重:“回先生话。《器灵谱》有载:‘灵启三重,形自天成’。器物有灵,初重为‘通念’,可感主人心意;二重为‘凝形’,可以灵力化身;三重为‘归真’,则与法宝无异。晚生本为凡物,然随先生日久,又于昨夜观先生以心神御笔,顿悟‘符由心生,意在笔先’之境,侥幸勘破壁障,迈入了第二重,化形而出,实乃先生之功。”
陈九听得一愣一愣的,这信息量实在太大。
墨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,继续说道:“先生切莫小瞧了晚生。晚生既已凝形,便不止于形态变化。先生若允,晚生可日书百道安宅小符,夜绘一纸镇煞大箓,为先生分忧解难。”
说罢,他竟真的从那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张凭空出现的黄纸,小手一挥,一道灵光闪过,纸上已然多出了“安魂镇魄”四个大字。
那字迹笔力遒劲,银钩铁画,隐隐有灵光流转,其威力竟比陈九亲手所画的符箓还要强上三分!
陈-九彻底沉默了。
他低下头,看看跪在地上、灵火将熄却心满意足的阿丁;又抬起头,看看眼前这个一本正经、实力强横的笔灵墨生;再回头望向自己那间破旧纸扎铺里,堆放着的那些尚未使用的黄纸、朱砂与各色旧物……
心中,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。
他一直想的,是苟。
是藏。
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,当一个不起眼的纸扎铺老板,平平安安地活下去。
可他亲手点化的这些“孩子”呢?
纸人阿丁,为了一份执念,敢于直面凶魂,不惜灵火燃尽。
笔灵墨生,刚刚开启灵智,想的不是逍遥自在,而是“执帚门下”,为他分忧,更心怀“夜镇一城”的抱负。
它们,一个比一个更像“人”,一个比一个……更有道心。
自己这个“父亲”,反倒成了最没出息的那个。
陈九忽然失笑,摇了摇头,那笑容里有无奈,有释然,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豪情。
“行吧……”他轻声说道,像是在对墨生和阿丁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,“都起来吧。从今往后,咱们这破店,不求什么长生大道了……也得护着这坊市一方安宁。”
翌日清晨,天光大亮。
黑水河坊市的百姓们在推开家门时,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。
肆虐了一夜的黑水河,此刻竟清澈了许多,河面上漂满了成千上万朵洁白的纸莲花。
每一朵莲花上,都载着一件孩童的遗物——一只小小的虎头鞋,一个拨浪鼓,或是一块褪色的长命锁……它们承载着无尽的哀思,安安静静地顺流而下,奔赴未知的远方。
而那座盘踞在河边,香火鼎盛了数十年的河伯庙,竟在一夜之间彻底坍塌,断壁残垣,一片狼藉。
只有半块写着“河伯”二字的匾额,斜斜地插入泥中,诉说着昨夜的惊变。
坊市的另一头,“陈记纸扎铺”的门口,多了一副墨迹未干的崭新对联。
上联:纸船载魂归故里
下联:笔墨替天守幽冥
横批:先生小店
陈九坐在铺内的老旧躺椅上,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《安魂经》,正一句一句地教着侍立一旁的青衫小童墨生。
而那个曾一度灵火微弱的纸人阿丁,不知何时已重新站起,正拿着一把扫帚,默默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。
铺前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晨风吹得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低声絮语:
这苟道……怕是,真的苟不住了。
陈九教完了几句经文,抬头看了一眼恢复了喧嚣的街市,心中一片宁静。
然而,当他低下头,目光扫过桌上的砚台时,眉头却微微一蹙。
那方他用了多年的普通石砚,昨夜耗尽了墨汁,此刻只剩下一点干涸的朱砂残留。
可就在刚才那一刹那,他分明看到那些红色的砂砾,竟自行汇聚,隐隐凝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、形如锁链的诡异符文雏形,随即又瞬间散开,恢复了原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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