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烟符阵在屋顶之上缓缓旋拧，如一顶无形华盖，将这间小小的纸铺笼罩其中。
那龙鳞虚影若隐若现，并非实体，却散发着一股镇压万物的古老威严。
院内原本因四灵残破而逸散的稀薄灵气，此刻竟被这符阵强行聚拢、压缩，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青色雾气，沉甸甸地环绕在陈九身侧。
这便是道台的雏形，以香火为基，以灵契为梁，以执灯者之念为顶。
陈九深吸一口气，那混杂着九幽血息与香火之力的灵雾入肺，瞬间抚平了他因动用精血而产生的虚弱感。
他心念再动，那刚刚建立的“神识节点”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他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模糊地感应，而是能精准地“看”到四灵的内在状况。
槐翁那即将断裂的主根脉上，一缕墨色丝线正顽强地将其缝合，那是凤清漪的九幽血力。
白蹄那即将熄灭的星火命核，此刻被一团温润的青烟包裹，虽依旧微弱，却稳定了下来，不再有随时溃散的风险。
最奇妙的是墨生，残破的竹简上，那一行“主……未弃我……”的小字旁，竟又多了一行陈九刚才戏谑之言：“若再死一次，记得提前写遗书。”
甚至，陈九还能“听”到它们微弱的神识回响。
槐翁传来的是一种苍老而感激的意念，如老树春抽新芽。
白蹄则是一股混杂着警惕与亲近的倔强，仿佛一匹孤傲的野马，终于愿意让人靠近。
而墨生，那颤抖的墨线传递出的，是一种近乎于“书生遇明主”的激动与释然。
“这……才是真正的执掌。”陈九低声自语，眼中精光一闪而过。
过去他与四灵只是共生，如今，他成了它们真正的“主宰”。
他转过身，目光落在凤清漪那只皓白的手腕上。
一道细微的伤口已经愈合，但残留的血痕依旧刺目。
他没有说谢，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：“你这滴血，比我耗损一月寿元更有用。这份人情，我记下了。”
凤清漪神情淡漠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她收回手，拢入袖中，声音清冷如旧：“我不是在帮你，是在自救。你的纸铺若是塌了，我也无处可去。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。”
陈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
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，九幽血脉何其霸道，绝非寻常体质，她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，身上藏着的秘密，恐怕比自己这纸铺还要深。
但此刻，他没有心思深究。
他的目光陡然锐利，如鹰隼般扫向院墙的东南角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：“檐上的朋友，听了这么久，看了这么久，是觉得我这小院风水不错，想进来讨杯茶喝吗？”
话音未落，凤清漪瞳孔微缩，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息！
瓦檐之上，一身彩衣的妙音娘子心头剧震，如坠冰窟。
她自诩藏匿之术高绝，配合宗门秘宝玉简，足以屏蔽金丹修士的神识探查。
可刚才，她分明看到那匹瘸腿的纸马耳朵动了一下，紧接着，那陈九的目光便如两柄利剑，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的所有伪装！
她不是被发现的，而是被“审视”的！
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，她毫不犹豫，脚尖在瓦片上一点，身形如一缕没有重量的彩烟，便要破空而去。
“想走？”陈九轻哼一声，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，只是抬起右手，对着香炉隔空一抓。
屋顶那道青烟符阵骤然加速旋转，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烟气从中射出，如同一条活过来的锁链，后发先至，瞬间缠上了妙音娘子凌空的身影。
妙音娘子脸色大变，她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，浑身法力瞬间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禁锢、压制。
那烟气并非实体，却比精钢锁链更加坚韧，更可怕的是，烟气中蕴含着一股香火愿力，不断侵蚀她的护体灵光。
“点化道统！你果然是在开宗立派！”妙音娘子失声尖叫，眼中贪婪尽去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。
这种以自身之道化为领域，言出法随般禁锢敌人的手段，根本不是寻常修士能拥有的！
她被那烟气锁链从半空中硬生生拽了下来，狼狈地摔在院中，发髻散乱，那块记录着一切的玉简也脱手飞出。
陈九缓步上前，捡起玉简，神识一扫，里面的音律刻录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中。
他面无表情地将玉简捏成了齑粉。
“音傀宗？”他看着瘫软在地的妙音娘子，淡淡道，“很有想法。可惜，我的道，你学不来，更不配学。”
“前辈饶命！晚辈有眼不识泰山，误闯此地，绝无恶意！”妙音娘子彻底没了先前的气焰，磕头如捣蒜。
她知道，今天自己踢到了一块深不可测的铁板。
“恶意？”陈九笑了，那笑容却让妙音娘子感到比三九寒冬还要冰冷，“你身上的窥探法器不止一件，来之前想必也做足了功课。你不是误闯，你是来为你的主子探路的。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，指尖上，一缕深蓝色的灯焰悠然升起。
看到那火焰的瞬间，妙音娘子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颤栗，仿佛看到了天敌。
“不……不要杀我！我是天音坊的人，你杀了我，天音坊不会放过你的！”
“杀你？脏了我的地。”陈九摇了摇头，指尖的蓝色火焰轻轻一弹，没有落在妙音娘子身上，而是没入了她脚下的影子里。
妙音娘子浑身一僵，她低头看去，自己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，一道细微的蓝色火印在影子心口的位置一闪而逝，随即隐没不见。
她立刻探查自身，却发现无论肉身还是神魂，都毫无异状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她惊恐地问。
“一道‘灯影符’。”陈九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，“从今往后，但凡有光的地方，你的影子便在我的注视之下。若你再敢踏足此地百丈之内，或者对任何人泄露今日所见半个字，这道符便会点燃你的神魂，让你在无尽幻觉中化为灰烬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哦，对了。顺便替我给你的主子带句话——玄阳子也好，三大宗门也罢，想来我这纸铺拿东西，可以。备好聘礼，我这台子，随时恭候。”
话音落下，那缠绕着妙音娘子的青烟锁链悄然散去。
妙音娘子如蒙大赦，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，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坊市的尽头，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。
院内，重归寂静。
凤清漪看着陈九，眼中异彩连连。
她本以为陈九只是个身怀异宝、苟延残喘的落魄修士，却没想到，其手段之诡谲，心性之果决，远超她的想象。
“你说的聘礼台，是什么意思？”她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“字面意思。”陈九走到屋檐下，拿起一叠崭新的黄纸和一支狼毫笔，他的气息因为刚才的连番动作而略显不稳，但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“我这纸铺，从今天起，卖的不再是给死人烧的纸钱。”他将黄纸铺在桌上，饱蘸朱砂，笔走龙蛇。
“玄阳子要我的灯，宗门要我的命，藏在暗处的人要我的秘法。他们都想要，很好。那就让他们拿出等价的东西来换，来‘聘’！”
陈九的嘴角噙着一抹狂傲而自信的微笑，他看着门外渐渐沉下的天光，低声道：“这出戏，观众已经就位，总得给他们准备些像样的道具。”
他手中的笔没有丝毫停顿，一张张符箓在他笔下迅速成型，每一张都散发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灵韵，既有香火的祥和，又带着一丝灯焰的幽深。
天色，在不知不觉间，彻底暗了下来。
坊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，将人间点缀得如同倒映的星河。
而在这片人间星河的角落，小小的纸铺却熄了灯，陷入了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之中。
只有那盏古老的纸灯，在黑暗里，静静地燃烧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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