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。
第七夜的星田，死寂得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巨大坟场。
归墟坛心那曾流淌着万灵思念的字迹彻底隐去，就连习惯了绕坛飞舞的纸鹤也失了方向，茫然地悬停在半空，不再衔来只言片语。
凤清漪盘坐坛边，指尖一遍遍抚过冰冷的坛面，那曾与她心神相连的、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脉动，消失了。
她像是在对自己，又像是在对那虚无中的一缕残魂低语：“你说过，只要他们还记得，你就算不得真正的死亡……可现在，连‘记得’这两个字，都开始变得模糊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。
她猛然一咬舌尖，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炸开。
一滴殷红的精血被她逼出，点在眉心。
“九幽玄体，影听万界！”
残余的神通之力轰然发动！
刹那间，凤清漪的世界天旋地转，眼前的星田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光点与声线交织而成的“影听世界”。
她“看”到了诸天万界，在凡人无法触及的维度里，无数曾受陈九点化、曾立下契约的生灵，从繁华的仙城到荒芜的废土，正不约而同地、发自本能地低声呢喃。
“我记得。”
“我记得……归墟有个扫地的。”
“我记得，他曾为我点亮一盏灯。”
一声声，一句句，微弱如风中残烛，却又倔强得如同磐石。
可与此同时，一股无形、无质、无可名状的伟力正笼罩着整个世界，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，每一次拂过，都会让那些低语声变得更轻、更模糊。
这是抹除！来自更高层面的、针对“存在”本身的抹除！
凤清漪的心沉到了谷底，那窒息感比任何实质的攻击都更加恐怖。
星田中央，黑渊捧着那本厚重的古书，神情凝重到了极点。
古书的第二十九卷，那曾为陈九书写传奇的一页，此刻金光微颤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，再也无法主动翻开。
“主不知命，则契无根。”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头，“若七日之内，再无人能清晰地‘记得’他，万灵之契便会彻底失去根基，反噬归墟。届时，整个星田都将化为飞灰！”
话音刚落，一道黑色的身影悍然立于归墟坛前。
链娘·锁命，黑衣猎猎，面若寒霜。
她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契剪，在星田的微光下泛着森然的冷意，正被她缓缓抬起。
“契无主，我代执。”她的声音比手中的契剪更加冰冷，更加决绝，“剪不断，我就焊！”
下一个瞬间，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，链娘猛地将契剪的锋利刃尖，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心口！
鲜血没有喷涌，反而被契剪贪婪地吸收。
她引动自身与生俱来的灵识，将自己作为代价，化作一道“伪主之契”，强行将那即将崩断的、连接着万灵与归墟的亿万条丝线，重新焊接到自己身上！
“噗——”
链娘身躯剧震，一口鲜血喷洒在归墟坛上，但她眼神中的决绝却未曾动摇分毫。
她以自身为桥，暂代了“主”位！
就在这“伪主之契”成形的刹那，星田深处，传来一阵阵整齐划一的嗡鸣！
那些终年不知疲倦、默默清扫着落叶的纸人，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扫帚。
它们齐齐转身，那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，精准地朝向归墟坛的方向，用一种毫无起伏的、仿佛来自亘古的语调齐声低语：
“我守门十年，契未断。”
不远处，一直枯坐的墨生猛然掷出手中的笔。
那支笔悬于半空，笔尖墨汁流淌，却未滴落，而是在虚空中自行凝聚成八个大字——“先生未归，书名不止！”
八个字墨迹淋漓，仿佛拥有生命，化作一道墨色的枷锁，牢牢锁住了归墟坛的一角。
“咚！咚！咚！”
槐翁拄着拐杖，重重地敲击了三下地面。
刹那间，大地龟裂，无数粗壮如虬龙的老树根须破土而出，如血脉般疯长，迅速缠绕上归墟坛的基座，将整个祭坛与星田的大地紧紧连为一体。
看到这一幕，黑渊捧着古书的手都在颤抖，眼中满是震撼与颠覆。
“不……不是他在维持着契约……”他失声喃喃，“是他们……是这归墟万象，在维持着他！”
这才是真相！
陈九的存在，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，而是这片星田、这些旧友、这万千契约共同编织的一张大网！
天穹之外，无尽虚空。
命锁阁主狼狈地半跪在一座已经彻底停转、布满裂纹的残破命轮前。
他手中那柄曾剪断无数因果的命轮剪，只剩下了一半。
他遥望着星田的方向，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发生的一切。
他的声音沙哑，充满了迷茫与不解：“命轮已停，天命已终，万事万物的因果都当在此刻崩塌……可为什么？为什么那万灵凡俗的一句许诺，竟比煌煌天命更加稳固？”
他猛地抬头，那双洞悉命运的眼中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剧烈的动摇。
“难道……命，本不该由轮来定，而该由心来许？”
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，在他心中炸响。
他缓缓地、珍重地将那半截残剪收入怀中，竟没有再出手。
星田之内，链娘感知到了那股来自四面八方的、磅礴而纯粹的共鸣之力，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。
她强撑着身体，以心口的契剪为笔，以浩瀚的星田为纸，引动那无数被重新连接起来的旧契之力，在虚空中刻下了第一道崭新的“契环”！
那契环一成形，便发出浩瀚无边的气息。
环上铭文流转，非金非石，仔细看去，竟是由那亿万声“我记得”的低语交织凝成！
一行古朴的大字在环上显现：
“凡诺即道，凡契即命。”
契环成形，缓缓沉降，最终套在了归墟坛之上。
就在这一刹那，死寂已久的归墟坛心，忽然闪过一缕微不可查的光芒，仿佛在那无尽的虚无深处，有谁，轻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第七日的最后一刻，即将到来。
陈九的存在痕迹，已经被抹除到了几近于无的地步。
就在此时，星田最最深处，那片连黑渊都未曾踏足的禁忌之地，一粒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道种，忽然轻轻一颤。
它不是在回应天命，也不是在回应大道。
它在回应那一句句、一声声的——“记得”。
一缕无形之音，自地底深处升起。
它不是风，不是雨，却在一瞬间传遍了整个归墟，带着一丝慵懒，一丝不屑，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霸道。
“命轮停了，可老子的契还在走。”
声音消散。
归墟坛上，一片枯黄的落叶无风自动，与其他几片落叶一起，在坛心缓缓拼凑出半行字迹：
“七日已过……主未归，但契不灭。”
第七日终，第八日始。
夜与昼的交界线，在星田的地平线上缓缓割开一道天光。
旧的终结，并未迎来新生，而是一种更为深沉、更为诡谲的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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