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，彻底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，海天交界处只剩下一条模糊的、死气沉沉的灰白缝隙。
港口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咸腥气息，呼啸着灌入码头。
这艘中型海洋科考船通体洁白，线条简洁，在暮色和港口稀疏灯光的映衬下，像一头安静蛰伏的白色海兽。
此刻，船上灯火通明，将甲板照得亮如白昼，几名穿着统一橙色、印有“蔚蓝守护者”基金会标志的防水冲锋衣的船员，正沉默而高效地进行着出航前的最后检查，动作熟练利落，彼此间交流简短，气氛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紧绷感。
七鱼混在五六名真正的、从海洋大学选拔出来的学生志愿者中间，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抵达港口，再通过专用舷梯，低头快步登上了“海风号”微微摇晃的甲板。
她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基金会标准橙色防水服，拉链严实地拉到下巴，将半张脸都埋在了竖起的领口里，头发被紧紧束在一顶同色的防水帽中，只露出一双低垂着的、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。
她尽量缩着肩膀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初次出海、有些紧张和拘谨的新手实习生。
背上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色防水双肩背包里，装着那套特制的、面料光滑如第二层皮肤的深蓝色泳衣，以及那台造型流畅、泛着金属冷光的“幽灵鳐”微型低噪音水下推进器。
苏婉清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中，她此刻应该早已身处那个隐秘的、拥有全方位监控和通讯能力的岸基指挥中心，如同蛛网中心的蜘蛛，密切关注着一切。
一个皮肤被海风和阳光侵蚀成古铜色、身材敦实如铁塔、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中年男人，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。
他是“海风号”的船长，姓李，是集团核心安保体系中少数几个绝对可靠的成员之一。
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快速扫过甲板上聚集的志愿者，在七鱼低垂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不到半秒，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，随即转向众人，用带着浓重海边口音、粗声粗气的嗓门说道：“人都到齐了？再最后检查一遍各自的救生衣和随身装备，海上夜里风大浪急，温度低，别关键时刻掉链子。我们按预定航线走，到了观测点位，一切行动听技术人员指挥，不许擅自离队，明白了吗？”
他的语气平常，带着一种常年跑船的人特有的、见惯风浪的沉稳，听起来就像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例行夜间作业。
“海风号”拉响低沉汽笛，缓缓解开缆绳，在拖船的辅助下，平稳地驶离了灯火通明的码头。
城市的喧嚣和璀璨的光带迅速在身后缩小、模糊，最终融成一条镶嵌在漆黑海岸线上的、细碎闪烁的光链。
船艏破开墨汁般浓稠的海水，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哗哗声，白色的浪花在船身两侧翻涌、扩散，又迅速被黑暗吞噬。
七鱼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右舷栏杆边，任由带着湿冷寒意的海风扑面而来，吹拂着她露在帽檐下的几缕发丝，让她因高度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和脖颈感到一丝冰凉的刺激。
她闭上眼睛，努力排除船只引擎的噪音和海风的呼啸，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，去捕捉那玄之又玄的血脉感应。
果然，一离开被各种人造信号干扰的陆地，那种源自生命本源的、微妙的牵引感变得清晰了许多！
像一根无形无质、却坚韧无比的丝线，从北方极其遥远、冰冷黑暗的海域深处延伸而来，牢牢系在她的心脏核心。
丝线传递来的，是一种微弱但持续不断的、带着恐慌的悸动，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仿佛被无数猎手围捕的绝望恐惧感。
姐姐艾莉西亚确实在向南移动，但速度非常缓慢，时断时续，而且传递来的生命波动极不稳定，如同风中残烛，仿佛随时会熄灭。
船在墨色的海面上航行了大约一个小时，终于减速，缓缓停在了预定的第一个水文观测点。
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，操作甲板上的液压绞盘，将各种昂贵精密的温盐深剖面仪、多普勒海流计、浮游生物网等传感器缓缓放入漆黑的海水中。
志愿者们则在技术人员的指挥下，帮忙记录仪器读数、传递工具、整理样品瓶。七鱼也强迫自己融入进去，拿起分配给她的防水平板电脑，假装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温度、盐度、叶绿素浓度等数据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呜——！” 一声低沉、极具穿透力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从左舷方向的黑暗中传来！
紧接着，一道雪亮刺眼、如同实质光柱般的探照灯光，猛地从远处海面扫来，瞬间撕裂了夜幕，精准地笼罩了整个“海风号”的甲板！
强光将每一个人的身影、每一件设备、甚至栏杆上凝结的细密盐霜都照得纤毫毕现，无所遁形！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。低沉的、马力强劲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，快速逼近。
一艘体型修长、线条硬朗、涂着标准蓝白相间公务涂装的海上巡逻艇，正以战斗姿态高速靠近，艇艏激起的白色浪花在探照灯下显得格外醒目。
艇身侧面醒目的徽标和舷号清晰可见。
“这里是海警3307艇！前方‘海风号’，请立刻表明你的身份、航行目的以及船上人员情况！重复，请立刻表明身份和意图！” 巡逻艇上的高音喇叭传来严肃、冰冷、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官方指令，在寂静的海面上回荡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压迫感。
甲板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！
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。刚才还在忙碌的船员和志愿者们，动作全都僵住了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
几个真正的学生志愿者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，面面相觑，眼中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惊慌和恐惧。
七鱼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，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扭曲、泛出死白色，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被她捏碎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，一张无形无质、却密不透风的巨大搜索网，正在这片海域上空迅速收紧、收拢！官方力量的直接介入，意味着局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！
姐姐艾莉西亚面临的追捕压力，远超她最可怕的想象！
然而，站在驾驶舱外舷梯口的李船长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严格盘查，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慌乱。
他甚至慢悠悠地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探照灯光，脸上堆起一个带着几分无奈、几分讨好、恰到好处的笑容，朝着巡逻艇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，粗着嗓子喊道：“海警同志！辛苦了！我们是‘蔚蓝守护者’海洋环保基金会的！正在执行例行的夜间近海水文环境观测任务！所有手续都是齐全报备的！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示意身旁一个大副模样的船员，立刻举起一个醒目的、透明的防水文件夹，里面厚厚一叠文件清晰可见，最上面一页的官方印章和批复文号在强光下反着光。
巡逻艇谨慎地靠近到几乎与“海风号”并排的位置，几名穿着笔挺制服、身姿挺拔、眼神锐利如鹰的海警队员，动作矫健地通过搭上的跳板，登上了“海风号”的甲板。
他们分工明确，两人负责警戒，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全场，另外两人则直接走向李船长和大副，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那个防水文件夹里的每一份文件——船舶航行许可、活动报备批复、船员适任证书、志愿者名单及身份信息核验单……领队的海警是一名面色冷峻、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中年男子，他检查得极其仔细，几乎是一行一行地核对，锐利的目光不时抬起，扫过甲板上每一个人的脸，仿佛要透过表象看穿内心。
当他的目光扫过低着头、尽量缩小存在感的七鱼时，明显停顿了一下。
或许是她过于苍白的脸色，或许是她那与周围略显惊慌的学生相比、过于僵直和沉默的姿态，引起了他职业性的警觉。他朝七鱼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，旁边一名年轻海警立刻会意，拿着名单走了过来。
“你，叫什么名字？”年轻海警的声音公事公办。
“七鱼。”七鱼低着头，声音细若蚊蚋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被吓到的颤抖。
年轻海警低头核对手中的名单，又抬头仔细比对了一下她的脸，确认信息无误后，才转向领队微微点头。
领队海警将最后一份文件递还给李船长，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，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：“文件没问题。但是李船长，最近这片海域情况特殊，上级有严令，要加强巡逻盘查。你们完成观测任务后，必须立刻按报备航线返航，不得在任何未报备点位停留，更不得擅自进入或靠近敏感水域和国际航道。明白吗？这是为你们的安全负责。”
“明白！明白！谢谢海警同志提醒！我们采集完这几个点的核心数据，马上掉头回去，绝不耽搁！” 李船长脸上堆满笑容，连连点头，态度配合得无可挑剔。
巡逻艇上的海警队员迅速撤回，跳板收起。
刺眼的探照灯光柱终于从“海风号”甲板上移开，重新投向无尽的黑暗海面。
巡逻艇发出一声短促的汽笛，调整方向，加速驶离，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。
直到巡逻艇的引擎声彻底远去，甲板上凝固的气氛才像解冻般松弛下来。
几个年轻志愿者长长舒了口气，有人拍着胸口，小声后怕地议论：
“我的天，吓死我了……”
“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……”
李船长转过身，脸上那副轻松配合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。
他走到七鱼身边，借着检查旁边缆绳的姿势，用极低的声音、几乎只有气音说道：“看到了吧？现在的海上，就是龙潭虎穴。时间不等人，抓紧。”
七鱼默默地点了点头，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，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。
刚才那几分钟，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的蚂蚁，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。
官方力量的警惕性和反应速度如此之快，搜查如此严密，可见北极人鱼逃脱事件引发的震动有多么巨大，布下的天罗地网有多么严密。
姐姐艾莉西亚，此刻正独自面对怎样可怕的追捕压力？她还能支撑多久？
她抬起头，望向北方那片更深沉、更黑暗、仿佛隐藏着无尽凶险的海域，心中的紧迫感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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