刀锋般的晨风,卷着江上最后的水汽,吹透了林昭单薄的粗布衣衫。
他没有在高坡上伫立太久,北方的天际线在晨曦中由灰转白,那片土地,既是他的故乡,也是埋葬了他无数袍泽的坟场,如今,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所在。
怀中的苏晚动了动,小小的鼻翼翕动着,似乎在梦中也嗅到了这乱世清晨的萧瑟。
林昭收紧手臂,将她裹得更严实了些,转身,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北方的崎岖山路。
老陈送来的那柄无铭短匕,被他贴身收藏,冰冷的触感仿佛是那个死去少年未凉的体温,时刻提醒着他,睢阳城中每一个消逝的生命,都化作了他肩上沉甸甸的重量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听从号令、奋勇杀敌的队正,他是张巡意志的延伸,是数十万军民最后的遗嘱,是一颗必须在寒冬中存活下去的火种。
他的计划很明确:向北,穿过豫南,绕过叛军重兵盘踞的许州和陈留,进入河南道北部,再设法联络远在灵武的朔方军。
这幅宏大的战略图景,此刻被简化成了脚下最艰难的第一步——活着穿越这片被战火反复蹂-躏的土地。
官道,是绝不能走的。
乱世之中,官道不仅是军队调动的脉络,更是土匪、乱兵、以及那些趁火打劫的所谓“官军”的狩猎场。
一个孤身带着婴孩的男子,身手再好,也敌不过无休无止的盘剥与窥伺。
更何况,他怀揣着足以改变战局的军情,任何一次节外生枝的意外,都可能让他和这最后的希望一同覆灭。
他选择了一条几乎无人行走的古驿道,早已被荒草和荆棘淹没。
这条路在地图上只是一条虚线,蜿蜒于山岭与沼泽之间,却是他眼中唯一的生路。
行不过半日,脚下的血泡早已磨破,与粗糙的麻鞋黏连在一起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刺上。
但他面无表情,那双在尸山血海中淬炼过的眸子,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渊,只有在低头看向怀中苏晚时,才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孩子饿了,便用老陈送的粟米,以随身携带的火镰石引火,寻一处山泉,用竹筒煮成稀薄的米汤,小心翼翼地喂给她。
自己则嚼着干硬的粟米粒,咽下的不只是粗粝的粮食,还有对未来的无限忧虑。
这日黄昏,他行至一处山谷隘口。
前方隐约传来人声,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的呵斥。
林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他迅速闪身到一块巨岩之后,将苏晚紧紧护在胸前,屏住了呼吸。
隘口处,一队穿着唐军制式皮甲的兵士,却做着和叛军无异的勾当。
他们拦下了一家逃难的百姓,几名士兵正粗暴地翻检着他们简陋的行李,将为数不多的干粮和几件蔽体的衣物尽数夺走。
“军爷,求求你们,给我们留一点吧!孩子还小,没吃的会饿死的!”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跪在地上,不住地磕头,额头渗出了血。
为首的一名队率模样的军官,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,一脚将那汉子踹翻在地,冷笑道:“留给你们?老子们奉江南贺兰节度使之命,在此清查北逃的叛军奸细,你们形迹可疑,这些东西,就算是充作军资了!识相的赶紧滚,再啰嗦,便当你们是奸细,就地正法!”
又是贺兰节度使!
林昭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那个在酒肆犒军,奏着《霓裳羽衣曲》的将军,他的部下,竟在这荒山野岭,对自己的同胞行此禽兽之举!
他想起了睢阳城破前,张巡将军捶着城墙,血泪交加的嘶吼:“国之将亡,非亡于贼手,乃亡于内蠹!”
此刻,林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绝望。
这些所谓的官军,与叛军何异?
他们早已烂到了骨子里。
将希望寄托于他们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
去江南求援?
恐怕自己刚到节度使大营,怀中的军情就会被当成进身之阶,而他自己,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编入某个将军的麾下,成为其争权夺利的炮灰。
林昭握紧了腰间的刀柄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。
杀意,如压抑的火山,在他胸中翻腾。
他有把握在十息之内,将眼前这几个人渣尽数斩杀。
但,怀中的苏晚却在此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。
这声嘤咛,如同一盆冰水,瞬间浇灭了林昭沸腾的杀意。
他不是一个人。
他可以死,但火种不能灭。
苏晚,这个无辜的生命,不该为他一时的血勇陪葬。
他若出手,动静必会引来更多官兵,到那时,插翅难飞。
他缓缓松开刀柄,眼神中的杀意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冰冷的坚韧所取代。
他像一头蛰伏的孤狼,默默地注视着那一家人被驱赶着,哭喊着远去,而那些所谓的官军,则得意洋洋地瓜分着战利品。
“头儿,这附近鸟不拉屎,咱们在这守着,什么时候是个头啊?”一个士兵抱怨道。
那刀疤脸啐了一口唾沫,骂道:“急什么!上头说了,这片山区是唯一能绕过咱们大营防区的路,那些从河南跑过来的肥羊,总有几个会从这儿钻。咱们守上十天半月,捞的油水比跟着大军打仗还多!都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,特别是那些带着包裹的独行客,说不定就是哪个大家族偷跑出来的,身上都带着金银细软!”
林昭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
原来,这已经不是偶然的劫掠,而是一张精心布置的网。
他们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小路,目的就是为了捕杀他们这些在战火中艰难求生的“肥羊”。
官道是虎口,小路是蛛网。这朗朗乾坤,竟无一寸可容身的净土!
夜色,渐渐笼罩了山谷。
那队官兵点起了篝火,喧闹着饮酒吃肉,浑然不知几十步外的黑暗中,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。
林昭没有动,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,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他在等,等一个机会。
他知道,这片区域已经不安全了,他必须立刻离开,去往一个连这些地头蛇都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他的目光,越过篝火,投向了隘口另一侧。
那里,是一片更加幽深、更加原始的密林,地图上,那里被标注为“豫南大泽”,一片连绵数百里,人迹罕至的沼泽与老林。
自古以来,便是毒虫猛兽的乐园,流放罪囚的绝地。
当地人言:宁遇虎狼,不入大泽。
可此刻,在林昭眼中,那片代表着死亡与未知的黑暗,却比不远处那跳动的篝火,要显得安全、亲切得多。
“哇……”
一声极轻的啼哭,从林昭怀中响起。苏晚饿了。
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,仿佛一声惊雷。
篝火旁的谈笑声戛然而止。
“什么声音?”刀疤脸猛地站起,警惕地望向黑暗。
“好像是……婴儿的哭声?”一个士兵不确定地说道。
林昭的心跳,瞬间漏了一拍。
他死死捂住苏晚的嘴,但婴儿的本能让她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起来。
“他娘的!有活的!”刀疤脸眼中迸射出贪婪的光芒,他抽出腰刀,狞笑着一挥手,“弟兄们,抄家伙!把那只小肥羊给老子揪出来!”
几道火把亮起,饿狼般的目光,齐刷刷地射向了林昭藏身的这片黑暗。
脚步声,正由远及近,踩碎了枯叶,也踩在了林昭的心尖上。
前有官兵如狼,后有绝地如渊。
林昭低头,看着在自己掌心下憋得小脸通红的苏晚,他缓缓抽出老陈送的那柄无铭短匕,冰冷的锋刃在微弱的火光反射下,划出一道森然的寒芒。
他不能再退了。
火种,需要一个不肯熄灭的人。
而一个不肯熄灭的人,在必要的时候,也需要燃起足以燎原的烈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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