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方军大营的火把，将郭子仪满是沟壑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。
他那双见过太多风浪的眼睛里，此刻翻涌着惊异、赞赏，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决断。
他手中的密报仿佛有千斤之重，但更重的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提出的惊天之策。
收城？不，是布网。
何等样的魄力，何等样的眼光！
寻常将领，听闻敌军内讧，想的必然是趁虚而入，攻城拔寨，夺取洛阳这等象征性的胜利。
然而林昭却看到了更深远之处——史思明与尹子奇的矛盾，是整个叛军集团内部龟裂的开始。
此时强攻洛阳，只会让两人暂时放下嫌隙，联手对外。
唯有不动声色，将手伸到叛军的心脏地带河北，在那里埋下钉子，点燃火焰，才能让这条裂缝，彻底崩解为万丈深渊。
郭子仪缓缓将密报合上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，在这寂静的夜里，如同惊雷。
他凝视着林昭，这个从睢阳血海中走出的青年，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锋锐。
他的眼神，不像是在请示，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结果。
“河北，是史思明的老巢，盘根错节，固若金汤。你此去，非龙潭，即虎穴。”郭子仪的声音低沉而有力，像是在敲打着某种看不见的警钟。
林昭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，腰杆挺得笔直，仿佛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长枪：“末将明白。正因其是虎穴，才更需一探究竟。我等若只在中原与叛军周旋，不过是斩其枝叶。唯有深入河北，断其根基，方能竟全功。史思明此人，枭雄心性，多疑而残暴。他既对尹子奇动了心思，便说明他对安庆绪的耐心也已耗尽。这便是我们的机会，一个撬动整个叛军天下的支点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字字铿锵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。
他不是在赌博，而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。
中原战场是棋盘，洛阳是天元，而他，要做那枚跨越楚河汉界，直捣黄龙的“过河卒”。
郭子仪沉默了良久，营帐外的风声呼啸，仿佛在为这个大胆的计划而战栗。
终于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，那一下，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：“去吧。”
仅仅两个字，却重逾泰山。
他上前一步，亲手为林昭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甲，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，沉声道：“记住，你不是孤身一人——整个朔方，都是你的后盾。斥候营五百精锐，皆归你调遣。粮草、军械、快马，尽你所需。我只有一个要求：活着回来。”
这不再是主帅对部将的命令，而是一位长者对晚辈的殷切嘱托。
林昭心中一热，眼眶有些发烫。
他猛地单膝跪地，抱拳而拜，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：“末将，领命！”
没有再多言语，他霍然起身，转身离去。
月光如霜，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狭长，每一步都坚定而决绝，宛如一柄挣脱束缚、即将饮血的利刃，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夜的帷幕。
郭子仪伫立在原地，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中，久久未动。
身后的亲兵上前，低声问道：“主帅，林校尉此去，风险实在太大。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郭子仪打断了他，目光却依旧望着远方，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，看到那片风云激荡的土地，“你们以为，他只是去刺探军情吗？不，他是在为我朔方军，为整个大唐，去播撒一片烈焰。火种已成，只待风起中原。”
三日后，夜色如墨。
林昭带着新组建的“破虏营”，悄然离开了朔方军大营。
五百人，皆是斥候中的精锐，人人双马，除了兵刃与三日干粮，再无长物。
他们像一群幽灵，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，向着北方，那片被战火与恐怖笼罩的土地，疾驰而去。
行军的路途，远比想象的更为艰难。
他们避开所有官道，专挑深山密林、荒野古道穿行。
白日潜伏，夜晚急行。
一路上，残破的村庄、荒芜的田野、倒毙在路边的累累白骨，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浩劫的残酷。
队伍中，一名脸膛黝黑、眼窝深陷的老兵，名叫王麻子，是斥候营的老资格。
他起初对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校尉还有些不以为然，觉得他不过是靠着奇袭成皋的运气上位的“白面书生”。
可几日下来，他心中那点轻视早已荡然无存。
林昭的命令总是简洁到令人发指。
“前方三里，有叛军游骑，约二十人。王麻子，带你队从左翼山坳绕后，半刻钟内解决，不许放走一人，不许发出半点声响。”
“全员下马，收敛气息。前方溪流上游有人饮马，等他们过去。”
“今夜在此宿营。三队警戒，范围五百步，口令‘风起’，应‘云扬’。错一字，格杀勿论。”
他的判断精准得如同鬼魅，仿佛能提前预知危险。
有好几次，队伍刚刚隐蔽起来，大队的叛军便呼啸而过，马蹄激起的烟尘几乎扑到他们脸上。
每一次，王麻子都惊出一身冷汗，再看向林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时，心中便多了一分敬畏。
这日黄昏，他们终于潜入了河北地界。
空气中的味道都变了，多了一丝肃杀与压抑。
这里的百姓，眼神里没有中原百姓的惊恐，反而多是麻木和警惕。
他们对任何外来者，都抱持着深深的敌意。
林昭在一处废弃的古庙中摊开地图，这是他凭借记忆和沿途观察，重新绘制的河北态势图。
他的手指，最终点在了一个名为“乌巢渡”的地方。
“这里，是叛军从范阳向洛阳输送粮草的要道之一。史思明生性多疑，为防范安庆绪，他的精锐和粮草，多数囤积在范阳老巢。送往洛阳的物资，看似重兵押运，实则外强中干。”林昭的眸光在跳动的火光下，亮得惊人。
王麻子凑过来看了看，倒吸一口凉气：“校尉，这可是从虎嘴里拔牙啊！押运的军队，少说也有三千人。咱们才五百人，硬拼是送死。”
“谁说要硬拼了？”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，“狮子搏兔，亦用全力。但若是狼群猎虎，靠的就不是力气，而是脑子。”
他蘸了点水，在地上画了起来：“叛军押粮队，必然求稳，会沿清水河南下。乌巢渡口地势狭窄，是必经之路。我们提前在此设伏。一半人马，于上游伐木，堵塞河道。不必完全堵死，只需让水位上涨，河岸泥泞，令其车马难行即可。”
他又画出几条线：“另一半人马，在此处、此处、还有此处，分设疑兵。夜间以火箭袭扰，只烧其外围帐篷，不攻主营，令其疲于奔命，不敢安睡。叛军主将为保粮草万全，必然分兵扑救，阵型自乱。”
“待其人困马乏，军心浮动之际，便是我们收网之时。”
整个计划，环环相扣，滴水不漏。
王麻子听得瞠目结舌，他当了一辈子兵，打的都是硬仗、死仗，何曾见过如此刁钻狠辣的战法？
这哪里是打仗，这分明是在用人心和算计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。
夜色渐深，乌巢渡外，一场精心策划的猎杀，即将上演。
林昭站在古庙破败的窗边，望着远方黑暗中那条蜿蜒的清水河，眼神锐利如鹰。
他知道，这一战，将是他深入河北的第一步，也是向史思明递出的第一封“战书”。
然而，他并不知道，这张他亲手撒下的大网，在网住猎物的同时，也彻底惊动了盘踞在河北最深处的那头最为凶残的猛虎。
一场远超他预料的疯狂追杀，即将席卷而来。
前路漫漫，杀机四伏，朔方大营已远在身后，归途，又在何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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