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,皇城,政事堂。
天宝三载的春日暖阳也照不开萦绕在帝国京城的凛凛寒意。
自去岁韦坚、皇甫惟明案起,朝野内外便是震荡不休。
停止数十年的酷吏之风再起。
从中枢到地方,数百官员被捉拿下狱,牵连人口何止百万!
皇甫惟明被赐死,其家上百口尽皆罹难。
韦坚及其所在的韦氏彭城公房也是同样的下场。
贬谪岭南,然后阴使酷吏在中途截杀的戏码,自武曌临朝之后,不知上演过多少遍了。
可后来又有消息传出,韦氏一族被巨寇掠至海上,消失无踪,就连派去的官员也尽遭杀害。
但这种“谣言”上至公卿,下至黎庶,却是无人相信。
兴是那酷吏办完脏事儿后被主人灭口而已。
不新鲜!
与连死两个重臣高官相比,太子休妻就没翻起多少浪花,只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。
墙倒众人推嘛,也没啥稀罕。
可刚反过来年,李适之突然以“结党营私”之名被贬斥出京,半月后便暴死途中,却是令人大跌眼镜。
大唐死于非命的宰相不止一个,但从其倒台到一命呜呼,前后也就不到月许光景,堪称光速!
连起手式都没有,简直匪夷所思。
又一波大规模株连轰轰烈烈开始。
而太子这次却彻底没有“替罪羊”可丢,连太子妃也没的休了。
只能躲在兴庆宫中瑟瑟发抖。
可长安士庶还没来得及多出一点点感叹,便被接下来眼花缭乱的人事任命夺去眼球。
王忠嗣的四镇节度早有风传,二月二龙抬头便有正式诏命公布。
接下来是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宥,为河南河北两道观察处置使。
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兼任平卢节度使。
这还算是正常。
可辛云京授淮南节度使再次挑动众人的神经。
改元天宝后,天下废州设郡已是对大唐行政架构进行了重大调整,可如今圣人竟然把天下五大都督府全废了!
府兵均田制虽早已名存实亡,但都督府的存在还是能让人想起当年唐初的荣光。
如今彻底以节度使代之,却是从侧面印证了圣人的志得意满。
贞观又如何?
天宝更盛之!
上有所好,下必仿效!
就连文坛诗风都一改过往的边塞、田园风,开始极尽华丽之能事,一个劲儿吹捧当下所谓的极盛之世!
其中尤以翰林供奉李白所写最为露骨。
一边是歌功颂德,一边是残酷政争。
长安就处在这冰火两重天之中。
而今天值班的左右骁卫神情尤其肃穆。
冷清多日的政事堂再次迎来它的主人。
天下唯二的两个宰执竟联袂而来。
李林甫平日处理公务都在平康坊家中,其自家班底幕僚日日都去宅中点卯。
而韦见素则是新官上任。
其是中书令亲自举荐,自然要由“前辈”带着认认门儿。
可两人却在堂前停下脚步。
李林甫神情淡淡,整个人不怒自威:“杨大将军也进来吧,刚好有些事情要议一议。”
侍立一旁专门等待二人的杨国忠躬身道:“怕是不合规矩。”
“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儿。”
丢下此话,中书令便施施然进了内堂。
身后的韦见素则是正式与杨国忠见了礼,然后微微点头,没有多说什么,转身也跟了进去。
“哼!”
杨马奴身上滚刀肉气势勃然而发,就这么混不吝地登堂入室。
屋中并无内侍,外间站岗的禁军也被打发了,六部堂官则离得更远。
宰执所言军国重事,旁人不得与闻。
“辽东的案子,该安排下去了。”
李林甫身为首相,自是先声夺人。
可此言一出,却是让韦见素大感意外。
他虽是头一天当宰相,可也知道政事堂中所讨论的,定是关乎天下的大事。
怎的一小小刑狱之事,能劳李林甫亲自开口?
而且还是辽东这边鄙之地的,那处的帅臣难道不能自决?
可韦见素毕竟是一等一的干臣,其立刻便反应过来。
经过几轮的清洗,刑部、大理寺、京兆府、御史台都有大批官员下狱、贬斥,帝国中枢的运转也受到了极大影响。
而且此案必然是牵连甚广,不可等闲视之。
杨国忠此时已接过话茬道:“刑部尚书是没了,但刑部当官的又不是死绝了,将安史二人打发过去便是!朝廷自有法度,该怎么判就怎么判!”
李林甫眉头微微一拧,沉声道:“此二人乃边帅重臣之子,本身也是沙场宿将,如何能轻率处置?”
两人气机短兵相接,竟然是互不相让。
韦见素当即便闻出味儿来了。
安、史二将必然就是刚被押解入京的安庆绪与史朝义。
此案他也有所耳闻,确实极为敏感。
杨国忠之言看似“秉公执法”,但却是要把二将往死里整。
而李林甫显然是要淡化刑律,反倒是强调其政治色彩,明摆着要保人。
“《唐六典》可是中书令亲自编纂,可如今却是因私废公,今后如何领袖群臣?!”
杨国忠的反击极为犀利,竟是丝毫不给对方面子。
韦见素都惊得差点把胡子扯下来。
他听闻往日这弘农杨对李林甫可是极尽跪舔之能事,不光日日去平康坊请安,甚至能生啖对方口中之痰。
这才几日光景,就已反目?
李林甫瞬间脸如锅底。
“你懂什么!?”
“末将不懂什么,但却懂朝廷法度!”
“你说老夫不懂法度!?”
“末将不敢。”
杨国忠虽口中不敢,但神态却是丝毫不让。
“只是臣下人微言轻,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倒还算情有可原,但中书令助圣人调理阴阳,何故看重这一小小案件?莫非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!?”
“混账!老夫胸怀坦荡,心中只有圣人、朝廷!大公无私!”
见李林甫如此愤怒,杨国忠十分乖觉地双膝跪地,俯身大礼下拜:“李相向来为群臣楷模,末将与众臣工都是心服口服,这次辽东之事,希望中书令能继续秉持公义!”
“哼!给老夫戴高帽子就有用吗?”
“末将是小人,李相是君子,当戴高冠!”
“油嘴滑舌!”
李林甫颔首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让韦知政主持审理如何啊?”
韦见素心下一惊。
怎么到我这来了?
杨国忠却是愣在当场。
这老杂毛怎么不按常理出牌?
李林甫目光灼灼盯了过去:“怎么?你不同意?”
然后其又转头看向韦见素:“你同意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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