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。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在身后合上，将一室的寂静与她决堤的悲伤关在了里面，却也像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斩断。手心紧紧攥着那团被泪水浸透、揉得皱巴巴的纸屑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传来尖锐的疼痛，但这疼痛与她内心的荒芜相比，微不足道。
夜色，像浓稠的墨汁，迅速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残红。街灯次第亮起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而孤独的光圈。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，吹拂着她单薄的校服，激起一阵阵寒颤。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，只有刺骨的冷，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，冻僵了四肢百骸。
她站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，茫然四顾。放学时的人流早已散尽，街道显得空旷而冷清。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，勾勒出繁华的轮廓，但那喧嚣与光亮，与她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。她该去哪里？
家。
这个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针，猝不及防地刺入她麻木的神经，激起一阵剧烈的、生理性的痉挛。胃里翻江倒海，她扶住路边冰凉的电线杆，干呕了几下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
家？那个地方，还是“家”吗？
那不再是温暖的港湾，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庇护所。那是一个牢笼，一个充满了背叛、屈辱和肮脏记忆的犯罪现场。那里有母亲虚伪的眼泪和令人作呕的哀求，更有……更有那个恶魔可能再次出现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惧。
沈寒川昨晚离开时说的话，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耳边：“我晚上再过来。” 晚上再过来……他来干什么？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又会像昨晚那样？那个念头一旦升起，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，勒得她无法呼吸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，让她浑身冰冷，手脚发软。
不！不能回去！至少，不能现在就回去！
这个念头如此强烈，驱使着她迈开了脚步。不是朝着“家”的方向，而是转向了与之相反的一条僻静小巷。她需要时间，需要勇气，或者说，需要将面对那恐怖现实的时间，哪怕只是延迟一分、一秒。
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。脚步虚浮，像踩在棉花上，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，没有方向，没有目标。她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路，专挑那些光线昏暗、行人稀少的小巷子走。仿佛黑暗能给她一丝可怜的安全感，虽然这安全感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她走过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吃街，看着围坐在小桌旁、欢声笑语的人们，觉得那温暖的光景像另一个星球般遥远。她走过灯光暧昧的发廊，听到里面传来的嬉笑声，胃里一阵恶心。联想。她走过漆黑一片的街心公园，长椅上依偎的情侣影子让她飞快地移开目光，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厌恶和悲凉的酸楚。
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流逝。夜色越来越深，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，店铺也陆续打烊，卷帘门拉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寒风更紧了，吹得落叶打着旋儿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，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。每一道突然亮起的车灯，每一个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，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绷紧身体，心跳骤停，直到确认没有危险，才敢慢慢放松下来，但恐惧的余波仍在体内震荡。
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，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饥饿和寒冷交织着袭来，但她毫无食欲，只觉得胃里像塞了一块冰。最终，她的脚步还是不可避免地，朝着那个她最恐惧的方向挪去。就像被注定命运的囚徒，明知前方是刑场，却不得不一步步靠近。
终于，那片熟悉的、破败的棚户区出现在视野的尽头。零星亮着的窗户，像黑暗中一只只疲惫的眼睛。她越走越慢，脚步越来越迟疑，仿佛每靠近一步，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。
那栋熟悉的旧楼，黑洞洞地矗立在夜色里。她仰起头，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——她“家”的窗口。一片漆黑。
没有灯光。
这个发现，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轻松，反而让心脏揪得更紧。是没人？还是……有人在里面，却没有开灯？那个恶魔，是不是正隐藏在黑暗中，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？
各种可怕的猜想像潮水般涌上心头。她站在楼下的阴影里，浑身冰冷，几乎要转身再次逃开。可是，她能逃到哪里去？网吧？便利店？公园的长椅？这个世界之大，竟没有她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容身之处。无处可去。这个认知，像最后的判决，将她钉在了原地。
她死死地盯着那扇漆黑的窗户，仿佛要把它看穿。冰冷的铁门像一张巨大的、沉默的嘴，等待着将她吞噬。门口那盏接触不良、时而闪烁的声控灯，此刻发出的惨白光芒，在她眼中如同地狱的入口，令人窒息。
深吸一口气，再深吸一口气。她握紧了拳头，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的纸团，那点微弱的刺痛让她勉强集中精神。不能再待在外面了，深夜的街头同样危险。她必须进去。
这一步，仿佛有千斤重。她挪到单元门口，锈蚀的铁门发出“吱嘎”一声刺耳的呻吟，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，吓得她浑身一颤。楼道里一片漆黑，声控灯大概是坏了，没有亮。她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，摸索着冰冷的墙壁，一步一步，极其缓慢地往上爬。
每一步，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耳朵竖得高高的，捕捉着楼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。有没有脚步声？有没有说话声？有没有……那个男人的声音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，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。
终于，爬到了三楼。站在自家那扇熟悉的、漆皮剥落的暗红色木门前，她停住了脚步。钥匙已经握在了手里，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。她屏住呼吸，将耳朵轻轻贴在门板上，仔细地听。
里面，一片死寂。
这种寂静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恐惧。它可能意味着安全，也可能意味着……更深的陷阱。
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，钥匙串发出细微的“哗啦”声。试了几次，才对准锁孔。插入，转动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响，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惊雷。门，开了一条缝。
一股熟悉的、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烟草气味（是沈寒川的！）的、冰冷的空气，从门缝里涌了出来，扑在她脸上，让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她僵在门口，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。里面漆黑一片，什么都看不见。她像一尊石像，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一分钟，才用尽全身力气，轻轻地、缓缓地，将门推开。
客厅里空无一人。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，可以模糊看到桌椅的轮廓。一切似乎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样，又似乎有些不同。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烟草味，像幽灵一样，证实着那个男人曾经来过，或者……还在？
她不敢开灯，像个小偷一样，踮着脚尖，屏住呼吸，挪进屋内。反手，用最轻最慢的动作，将门关上，锁好。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，撞击着她紧绷的神经。
她站在客厅中央，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。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，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。母亲的房间里，传来极其轻微、均匀的呼吸声？她睡着了？还是假装睡着？厨房的方向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水滴的声音？卫生间？……
任何一点声音，都让她心惊肉跳，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，在自己的家里，却恐惧着每一个角落可能潜伏的危险。这个曾经唯一能让她放松的地方，此刻充满了不确定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。
她甚至不敢走向自己的房间，生怕在黑暗中撞到什么。她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，直到双腿麻木，才像终于缓过一口气来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摸索着，挪向自己的房门。
手碰到冰凉的门把手，拧开，闪身进去，立刻反锁！
“咔哒。”
锁舌落下的声音，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虚幻的安全感。她背靠着冰冷的房门，滑坐在地上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。像是刚刚逃离了猎人的追捕，捡回了一条命。
然而，她知道，这只是暂时的。门锁挡不住那个恶魔，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恐惧。这个“家”，已经变成了一个华丽的、充满温馨回忆的……囚笼。而夜幕，才刚刚降临。漫长的、充满未知恐惧的黑夜，还在后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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