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阴沉”、“古怪”、“离她远点”……这些标签像无形的荆棘，缠绕在沈清莲的日常里。她走在校园中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避之不及的目光和刻意压低的议论。但奇怪的是，这些曾经能刺痛她的东西，如今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冰冷的玻璃，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。她的心湖已然冰封，表面的波澜不惊下，是更深、更暗的涌动。
图书馆的角落，依旧是她放学后唯一的避难所，尽管“避难”二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。这里不再能给她带来宁静或力量，只是一个可以暂时躲避沈寒川可能出现的、相对安全的物理空间。她依旧坐在老位置，面前摊开着书本，但目光常常是涣散的，长时间地停留在窗外同一片单调的杉树林，或者仅仅是盯着桌面木头的纹路，一看就是很久。
今天，她像往常一样，在闭馆前漫长的空白时光里，机械地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边缘磨损的软抄本和钢笔。这本子，曾是她对抗外界污浊的精神盾牌，每一页工整誊写的《爱莲说》，都像是一次对内心洁净的确认和加固。但此刻，她拿起它，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纸面，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平静，而是一种复杂的、掺杂着刺痛和某种黑暗冲动的情绪。
她翻过前面那些曾经给予她微弱力量的、字迹工整的页面，直接翻到了一张空白页。笔尖蘸饱了蓝黑色的墨水，在纸上悬停了片刻。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手指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，却驱不散她指尖的冰凉。
她开始写。依旧是那熟悉的标题：《爱莲说》 宋 周敦颐。
但笔迹，却与以往截然不同。
不再是那种带着虔诚的、力求工整清秀的笔触。这一次，笔尖落下时带着一股狠厉的力道，划破纸张的纤维，发出“沙沙”的、近乎刺耳的摩擦声。每一笔，每一划，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带着一种想要摧毁什么的绝望和愤怒。字的骨架还在，但形态却显得僵硬、扭曲，充满了戾气。
“水陆草木之花，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。自李唐来，世人甚爱牡丹。予独爱莲……”
写到这里，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笔尖在“莲”字上狠狠一顿，一团浓重的墨迹晕染开来，像一块丑陋的污渍。
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涟而不妖……”
当写到这一句时，那股一直被强行压抑的、黑暗的浪潮，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。
“出淤泥而不染”？
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，烫在她的心上！一股滔天的怨恨，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，瞬间淹没了她！
淤泥！什么是淤泥？！
是沈寒川那张带着金丝眼镜、看似斯文实则禽兽不如的脸！是他那黏腻恶心、充满占有欲的目光！是他扇在她脸上的、火辣辣的巴掌！是他那冰冷的、断绝她所有希望的威胁！是他留在她身上、永远无法洗刷的肮脏触感和那片刺眼的暗红！
是母亲沈月柔那虚伪的眼泪和令人作呕的乞求！是她递过来的那杯掺了东西的果汁！是她那懦弱的、将她推向深渊的背叛！是她口口声声的“为你好”、“爱你的”的谎言！
是林薇薇、王莎莎那些人不间断的欺凌、污蔑和孤立！
是这该死的不公的命运！为什么偏偏是她？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？！
还有……还有这个无力反抗的、懦弱的自己！为什么不够强大？为什么无法保护自己？为什么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，任人欺凌和践踏？！
怨恨！铺天盖地的怨恨！像毒液一样在她血管里奔流，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！
她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，指节泛白。笔尖不再是在书写，而是在戳刺，在划刻！她疯狂地写着，字迹越来越潦草，越来越扭曲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穿纸背！
“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，香远益清，亭亭净植……”
亭亭净植？她早已被踩进了最污秽的泥潭，被碾得粉碎！何来的“净”？何来的“直”？
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……”
不可亵玩？她已经被彻底地、残忍地亵玩了！这句话此刻读来，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、最荒谬的讽刺！
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，但这一次，不再是委屈和悲伤的泪水，而是滚烫的、饱含着恨意的泪水！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上，与未干的墨迹混合在一起，迅速晕开，将那些充满怨恨的字迹模糊成一片混乱的、肮脏的蓝黑色。
她不管不顾，继续疯狂地写着，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、所有的愤怒、所有的仇恨，都通过这笔尖倾泻到这无辜的纸页上。写到最后，笔迹已经完全变形，如同鬼画符一般。
终于，写到了最后一句。她的笔尖死死地钉在纸上，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弯曲。她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、墨迹和扭曲字迹毁掉的文章，看着那句被反复划刻、几乎无法辨认的“出淤泥而不染”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
恨！好恨！
这股强烈的、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恨意，是如此的陌生，又是如此的清晰。它取代了之前的麻木和绝望，像一簇在寒冰地狱里燃起的、幽蓝色的毒火，灼烧着她的灵魂，却也带来了一种诡异的、病态的支撑力。
她猛地扔下笔，钢笔在桌面上滚落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、狰狞的墨痕。
她伏在桌上，肩膀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剧烈颤抖，但这一次，不是无声的哭泣，而是从齿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喘息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过了很久，她才缓缓抬起头。脸上泪痕未干，但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空洞依旧，但在那空洞的深处，点燃了两簇冰冷的、幽暗的火苗——那是恨意的火焰。
她伸出手，用指尖触摸着纸上那片被泪水晕开、模糊不堪的“淤泥”二字。指尖传来墨水的凉意和纸张的粗糙感。
淤泥……既然无法出淤泥而不染，那么……就让这淤泥，吞噬掉所有将她拖入其中的人吧！
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念头，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，骤然照亮了她黑暗的内心世界。
她不再看向那篇被毁掉的文章，而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，将这一页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。动作不再带有之前的绝望和崩溃，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。
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将纸撕碎，而是将其对折，再对折，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。然后，她拉开书包最里层一个带有拉链的暗袋，将这个小小的、承载着她所有怨恨的纸块，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，拉好拉链。
仿佛那不是一张废纸，而是一颗仇恨的种子，被她郑重地收藏了起来。
她合上本子，放进书包。动作恢复了平静，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秩序感。之前的崩溃和失控，仿佛只是为了完成某种黑暗的仪式。
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，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即将响起。沈清莲站起身，背上书包。她的脸色依旧苍白，眼神却不再飘忽。那里面有一种东西沉淀了下来，冰冷，坚硬，如同深渊之下的玄冰。
她知道了，麻木和逃避无法让她活下去。能够支撑她在这地狱般现实中继续存在的，不再是那虚幻的“不染”，而是这刻骨铭心的怨恨。
《爱莲说》死了。在她心里，它已经变成了一篇祭文，祭奠那个曾经天真地相信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自己。
而从今往后，活着的，将是一个被仇恨重塑的沈清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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