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，图书馆窗外的杉树叶子已落了大半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，倔强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。阅览室里暖气开得不足，空气中漂浮着纸张、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墨水的混合气味，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，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轻微咳嗽声。
沈星河坐在靠窗的另一个角落，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《宏观经济学原理》，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复杂的图表和公式上。他的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，眼角的余光，又一次不受控制地，飘向了斜对面那个靠窗的位置。
那个女生又在那里。
沈星河记得她，或者说，很难不注意到她。她是高三的，和他同年级，但不同班。印象中，她总是独来独往，很安静，有着一张过于清秀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侧脸。以前偶尔在图书馆遇见，她总是埋首书本，神情专注，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。但最近这段时间，大概是从一两个月前开始，他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同。
她出现在图书馆的频率高得惊人，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来，而且总是待到闭馆音乐响起才离开。这本身没什么，高三了，用功的学生不少。但她的状态，完全不是在“用功”。
更多的时候，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，面前摊开一本书，但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，或者仅仅是盯着桌面，长时间一动不动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美丽雕像。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，眼下总是带着浓重的、无法掩饰的青黑色阴影，仿佛长期被噩梦纠缠，无法安眠。原本就纤细的身形，如今更是瘦削得厉害，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，空荡荡的，更添几分脆弱。
沈星河注意到，她经常会拿出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软抄本，开始写字。他坐的角度，能隐约看到纸页上是工整的竖排字，似乎是古文。他有一次趁她离开去洗手间时，装作经过飞快地瞥了一眼，看到了“爱莲说”几个字。他记得这篇课文，赞美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。
但她的书写方式，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。她握笔的姿势极其用力，指节绷得发白，笔尖划过纸张时，不再是书写，更像是一种刻划，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那支笔上，穿透纸背。他甚至能看到，有时写完一页，纸张背面会凸起深深的印痕。这绝不是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会有的笔触。
今天，她的状态似乎更差一些。眼睛比平时更红肿，像是刚刚狠狠哭过，虽然她此刻面无表情，但那红肿的痕迹却无法掩饰。她依旧在抄写那篇《爱莲说》，但笔下的力道似乎失控了，写到某处时，笔尖猛地一顿，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刺啦”声，似乎是把纸划破了。她的动作僵住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，然后猛地低下头，用一只手捂住了脸，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那支笔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沈星河的心莫名地跟着揪了一下。他几乎要站起身，想走过去问一句“你没事吧？”。但他刚有轻微的动作，那个女生就像受惊的小鹿般，猛地抬起头，虽然并没有看向他这边，但那瞬间惊惶戒备的眼神，却像一盆冷水，浇熄了他刚刚冒头的冲动。
他重新坐稳，暗自深吸了一口气。他凭什么过去？他们根本不认识，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。贸然上前，只会吓到她吧？或许，她只是学习压力太大？或者家里有什么烦心事？高三了，每个人都不容易。他这样告诉自己，试图为她的异常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但内心深处，有一个声音在否定。这不像是普通的压力大。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悲伤，那种仿佛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的孤寂感，以及那双漂亮却空洞得令人心慌的眼睛……都指向了某种更深层、更严重的困扰。
他开始下意识地关注她。注意到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，磨蹭到管理员开始清场才收拾东西。注意到她走路时总是微微低着头，脚步虚浮，像是踩在棉花上。注意到她即使在温暖的室内，也经常会下意识地抱紧双臂，仿佛很冷。注意到她几乎从不与人交流，就像图书馆里的一个静默的影子。
沈星河是个细心且敏锐的人，家境优渥，父母都是知识分子，从小受到的良好教养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稳和观察力。他本身也是个安静的人，喜欢阅读和思考，或许正因为如此，他才能更敏感地捕捉到另一个安静灵魂发出的、无声的求救信号。
他几次看到同班或者别班的男生偷偷议论她，眼神里带着某种不尊重的打量，甚至有人打赌谁能先要到她的联系方式。每当这时，他都会皱起眉头，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快。但他也从未出面制止过，只是默默地将那些人的面孔记下，然后更加留意她在图书馆的状态，确保她不会受到直接的打扰。
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，每天放学后也会更频繁地来到图书馆，并且会有意无意地选择那个能观察到她的位置。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里安静，适合复习经济学，但他心里清楚，更多的时候，他的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在书本上。
他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。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，能让一个原本看起来安静美好的女孩，变成如今这副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。他想递一张纸巾给她，在她偷偷擦眼泪的时候；想在她对着书本长时间发呆时，轻轻敲一下桌子，问她需不需要帮助；甚至，只是想走过去，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一句：“嘿，你也常来这儿啊？”
但他一次都没有付诸行动。一种莫名的怯意，或者说，一种对她那种强烈排外气场的尊重，阻止了他。他害怕自己的贸然闯入，会打破她仅有的、这片看似安全的寂静空间，会让她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彻底飞走。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观察者，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，怀着一份混杂着好奇、关切和一丝无力感的复杂心情，静静地注视着。
此刻，闭馆的音乐终于响起了，那首舒缓的钢琴曲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回荡。学生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离开。那个女生也像是被惊醒了一样，身体微微一颤，然后开始缓慢地、机械地整理书包。她的动作很慢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感。
沈星河也合上了书本，假装整理东西，用余光看着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，低着头，像一抹游魂般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阅览室的大门，融入外面走廊的昏暗光线中。
他站在原地，没有立刻离开。窗外，夜色已深，路灯在冰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。他想起刚才她划破纸张时那一瞬间的僵硬，想起她红肿的眼眶和死寂的眼神，心里沉甸甸的。
这个图书馆的“常客”，她到底背负着怎样的重担？那篇被反复誊写、笔迹却越来越用力扭曲的《爱莲说》，对她而言，究竟意味着什么？是坚守？是讽刺？还是一种绝望的呐喊？
沈星河不知道答案。他只知道，那个沉默的、充满悲伤的背影，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。他隐隐有种预感，这个女孩的身上，一定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。而作为一名旁观者，他此刻能做的，似乎只有继续这样沉默地注视，并希望有一天，她能够走出那片笼罩着她的、浓得化不开的阴影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，背起自己的书包，也走出了图书馆。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，他裹紧了外套，心中却因为那份无解的关切，而无法像这夜色一样冰冷平静。那个总是在图书馆角落里的苍白身影，成了他平静高三生活里，一个挥之不去的、带着问号的挂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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