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个午后，目睹了沈清莲无声的泪水在阳光下坠落，沈星河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那无声的悲伤像一根刺，深深扎进他心里，先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“偶遇”，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遥远的守望者。一种强烈的、近乎使命感的冲动驱使着他：必须靠近她，必须让她知道，她并非独自一人身处这冰冷的黑暗。
然而，决心易下，行动却难。如何靠近一个将自己层层封锁、对周遭一切近乎绝缘的人？直接询问她的痛苦？那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，只会将她推得更远。沈星河深知，任何涉及她自身状态的试探，都是危险的禁区。
他需要一个契机，一个自然、不具威胁性的切入点。他回想起之前几次“偶遇”的失败，意识到在书架或还书台那种短暂、公共的场合，很难有实质性交流。也许，需要在一种相对“私人”一点，但又不过分亲密的环境中开口？比如，在她离开图书馆，走向校门的那段林荫路上？那里人少，环境相对安静，或许能有机会说上一两句话。
这个念头一旦产生，就在沈星河心里疯狂滋长。他反复构思着开场白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。不能太刻意，不能涉及隐私，最好能从一个共同点切入。他想到了书。他们都爱看书，图书馆是他们共同的栖息地。这应该是最安全的话题。他甚至精心挑选了一本他认为她可能读过，并且自己也确实认真读过的书——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这本书基调苍凉，但又蕴含着巨大的生命力，他隐约觉得，或许能与她内心的某些东西产生共鸣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沈星河像一个等待猎物（这个比喻让他感到些许不适，但确实贴切）的猎人，更加密切地关注着沈清莲的动向。他计算着她每天离开图书馆的大致时间，观察她通常走哪条路回家。他甚至提前“勘察”了路线，选定了那段相对僻静、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小道作为“搭话”的理想地点。心脏因为期待和紧张，每天都跳得比平时更快。
机会在一个周四的傍晚降临。天色灰蒙蒙的，飘着细密的、冰冷的雨丝。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响起，学生们开始陆续离开。沈星河看到沈清莲像往常一样，默默收拾好书包，最后一个站起身，低着头走向门口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狂跳的心，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，保持着一段不至于引起她警觉的距离，跟在她身后。
雨水打湿了地面，空气湿冷。沈清莲没有打伞，只是将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，单薄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。她走得不快，步子有些虚浮，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。
沈星河跟在她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，带来刺骨的寒意，但他浑然不觉。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前方那个身影上。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，手心全是汗，脑子里反复排练着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开场白：“同学，你好，请问……你也看过《百年孤独》吗？我觉得……”
终于，走到了那段预想中的林荫路。两旁高大的梧桐树落叶殆尽，光秃秃的枝桠在雨中伸展，像一幅水墨画。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，只有雨点打在树叶和地面上的沙沙声。
就是现在！
沈星河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，几乎要跳出胸腔。他加快脚步，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在离她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，他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，用尽量平稳、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，开口叫道：
“同学……请等一下。”
前方的身影顿住了。沈清莲停下了脚步，但没有立刻回头。她的背影僵硬了一下，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了。
沈星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紧张地等待着。
几秒钟后，沈清莲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。雨水打湿了她帽檐下的几缕发丝，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。她抬起眼，看向叫住她的人。
那一刻，沈星河对上了一双眼睛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空洞。是沈星河的第一感觉。不是冷漠，不是厌恶，不是警惕，而是一种……近乎虚无的空洞。仿佛所有的光、所有的情绪、所有的生气，都已经被抽干了，只留下两潭深不见底的、死寂的黑暗。她的眼神没有焦点，甚至没有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像，只是茫然地、穿透他似的，落在虚空的某一点。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，像冰冷的泪。
这双眼睛，比任何拒绝和呵斥都更让沈星河感到无措和……心慌。他准备好的所有台词，在这双空洞的眼睛注视下，瞬间卡在了喉咙里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有……有事吗？” 她开口了，声音很轻，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，带着一种机械的、毫无波澜的沙哑。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，没有疑惑，没有不耐烦，只有一种彻底的疲惫和疏离。
沈星河猛地回过神，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又酸又痛。他强迫自己挤出练习好的、自以为得体的微笑，尽管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。
“哦，没、没什么特别的事。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，语速不自觉地加快，“我就是……就是看到你经常在图书馆，好像也喜欢看书……想问一下，你……你看过《百年孤独》吗？”
他紧紧盯着她的反应，期待能从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波动，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惊讶或者简单的认同。
没有。
什么也没有。
沈清莲听完他的话，眼神没有任何变化，依旧空洞地望着他，或者说，透过他望着身后的雨幕。她极其轻微地、幅度小到几乎看不清地，摇了摇头。
“不好意思，”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，“没看过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给沈星河任何说话的机会，立刻转回身，重新低下头，拉紧了帽子，像是要隔绝所有外界的声音和视线，然后加快脚步，几乎是小跑着，迅速消失在前方雨雾迷蒙的街道拐角处。整个过程，快得让沈星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。
他僵在原地，像个傻子一样，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。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，冰冷刺骨，却比不上他此刻心里的冰凉。
失败了。
彻头彻尾的失败。
他精心策划的“偶遇”，他反复练习的开场白，他鼓足勇气的搭讪，在她那空洞的眼神和机械的拒绝面前，显得如此可笑，如此……徒劳。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对话机会，就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般，用最简洁的方式，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。
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巨大的困惑，像冰冷的潮水，瞬间将他淹没。为什么？为什么会这样？他只是想表达一点善意，只是想和她说句话而已！她的反应，为何如此……决绝？那眼神里的空洞，到底意味着什么？是遭受了多么巨大的创伤，才会让一个花季少女，对世界封闭到如此地步？
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站在原地，许久没有动弹。耳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，像是在无情地嘲笑他的天真和笨拙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，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，不是几步路的距离，而是一道深不见底、坚不可摧的冰墙。他所有的努力和靠近，都像是用鸡蛋去撞击冰山，除了粉身碎骨，不会有任何结果。
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他该怎么办？放弃吗？像其他人一样，视她为一个“怪胎”，远远地走开？不，他做不到。一想到她独自承受着那样巨大的痛苦，一想到她那双流泪的眼睛，他的心就揪紧般地疼。
可是，不放弃，又能做什么呢？直接交流的路，似乎被彻底堵死了。他还能用什么方式，去触碰那颗紧闭的心？
沈星河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，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翻涌的焦虑和迷茫。搭话的失败，非但没有让他退缩，反而让他更加确定，沈清莲正身处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困境之中。而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，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，一种更柔和、更持久、或许……更无声的方式，去传递。
只是，那会是什么方式呢？他毫无头绪。第一次，沈星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。他所谓的“帮助”，在沈清莲巨大的苦难面前，是否真的有意义？还是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？
而另一边，沈清莲在快步走出很远，确认那个陌生的男生没有跟上来后，脚步才渐渐放缓。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颊，和刚才下意识涌出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一丝因受惊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混合在一起，冰冷难辨。
刚才……是有人和她说话了吗？好像是个男生？问了什么？书？好像是问了一本书……她完全不记得书名了，也根本没听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。在听到声音转身的瞬间，巨大的恐慌就先于意识攫住了她。任何外界的接触，尤其是来自异性的接触，都会让她条件反射般地竖起全身的尖刺，只想立刻逃离。那男生的脸在她视线中模糊一片，只有那双似乎带着善意的眼睛，在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极其淡薄的、瞬间就被巨大恐惧淹没的残影。
她甩了甩头，试图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插曲从脑海中驱逐出去。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沈寒川今晚会不会又突然出现？母亲那令人窒息的眼神……这些沉重的、现实的恐惧，像潮水般迅速淹没了那一点点疑惑。她的心早已被更庞大的黑暗占据，再也容不下任何来自外界的、微弱的光亮。刚才的搭话，对她而言，不过是回家路上一段无关紧要的、令人不适的噪音，很快便被遗忘了。她缩了缩脖子，将脸更深地埋进湿冷的衣领里，加快脚步，走向那个她既恐惧又不得不回去的、名为“家”的牢笼。
雨，还在下。一场精心策划的靠近，以彻底的失败告终。一个心门紧锁，一个满心挫败。两条平行线，似乎刚刚有过一次微小的交汇的可能，却又在瞬间，以更远的距离，滑向了各自的黑暗之中。然而，沈星河心中那颗想要帮助她的种子，并未因这次失败而枯萎，反而在挫败的土壤里，开始酝酿着下一次，或许更笨拙、却也更用心的尝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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