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不多那日含沙射影的挑衅,像一滴落入油锅的冷水,在厦门城的市井间激起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。关于“五味轩”年轻女掌柜“来历不凡”、“手段非凡”的流言,开始在某些角落悄然传播。虽未掀起大风浪,却也让一些原本单纯来往的食客,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打量。
苏晏晏感受到了这种变化,但她选择不动声色。“五味轩”依旧每日升起炊烟,迎来送往,菜香四溢。只是内部的戒备,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。苏十三几乎不再露面,彻底隐于暗处,如同蛰伏的猎豹,警惕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威胁。林泉对账目和往来人等的核查也更加缜密。杜康则几乎与那瓮佛跳墙形影不离,仿佛那小小的陶瓮,便是他需要守护的全部世界。
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中悄然流逝,转眼间,那瓮汇聚了山海精华的佛跳墙,已煨足了七日。
第七日黄昏,秋雨再次不期而至,淅淅沥沥,敲打着瓦楞,带来一股深入骨髓的湿寒。店里的客人因这天气,比往日稀少了许多,早早便打烊上了门板。
后厨里,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气氛。那缕萦绕了数日的馥郁香气,此刻仿佛达到了顶点,变得无比醇厚、饱满,却又奇异地内敛,不再肆意张扬,而是如同陈年美酒,香气沉甸甸地蕴藏在每一寸空气里,勾魂夺魄,却又不惹人厌烦。
杜康站在泥炉前,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专注。他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感受了一下陶瓮外壳的温度,又侧耳倾听里面汤汁极其细微的滚动声。
“火候……到了。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激动。
苏晏晏、林泉,甚至连隐在暗处的苏十三,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其貌不扬的陶瓮。七日守候,耗费无数心血与名贵食材,这传说中的至味,终于要成了。
杜康取来一块厚实的湿布,垫在手上,然后极其缓慢、小心地,开始剥除封住瓮口的、已经干硬的面团。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,生怕惊扰了瓮中沉睡的精华。
面团一点点被剥离,瓮口逐渐显露。
当最后一块面团被取下的瞬间,仿佛某种封印被解除——
“嗡……”
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、极致醇厚、复杂而协调的荤香,如同有了实质一般,轰然爆发出来!那香气仿佛凝聚成了金色的云雾,瞬间充盈了整个后厨,继而透过门缝、窗隙,丝丝缕缕地向外弥漫!
这香气,是鲍鱼的软糯厚实,是海参的q弹滑润,是花胶的胶质粘唇,是鱼翅的丝丝分明,是瑶柱的鲜甜,是火腿的咸香,是鸡鸭的丰腴,是猪肘的醇厚,是羊肘的独特风味,是花菇的野性,是冬笋的清新……数十种顶级食材的魂魄,在陈年绍酒的催化下,经过七日文火的耐心煨炖,终于彻底打破界限,水乳交融,升华成了一种浑然一体、层次无穷的全新境界!
真真是——坛启荤香飘四邻,佛闻弃禅跳墙来!
饶是苏晏晏早有心理准备,也被这瞬间爆发的极致香气冲击得心神摇曳,仿佛每一个味蕾都在欢呼雀跃。林泉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,也露出了震撼之色。就连苏十三,隐在阴影中的鼻翼也不由自主地翕动了几下。
杜康看着那氤氲着热气和无法言喻香气的瓮口,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。这不仅仅是一道菜,这是他毕生厨艺的结晶,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际,他与同伴们坚守本心、对抗外界压力的象征。
他取过一只洁净的、预热的紫砂小罐,用特制的长柄木勺,极其小心地伸入瓮中,避开表面的浮油,轻轻舀起一勺。只见勺中汤汁色泽金红透亮,浓稠挂壁,其中包裹着各种食材,形态完整,却又仿佛一触即化。
他将这第一勺,盛入了紫砂罐中,递给了苏晏晏。
“丫头,尝尝。”杜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,更多的却是欣慰与期待。
苏晏晏双手接过那不过巴掌大的紫砂罐,感觉入手沉甸甸的,不仅仅是食物的重量,更是杜康七日来的心血。她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白瓷小勺,舀起一勺,只见汤汁如琥珀,胶质充盈,勺起时能拉出细密的金丝。
她轻轻吹了吹,送入口中。
那一瞬间,味蕾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由无数鲜味分子构成的、绚烂无比的宇宙。极致的鲜,极致的醇,极致的厚,却又奇异地毫不腻口。汤汁滑过舌尖,顺喉而下,所过之处,留下的是层层叠叠、变化无穷的余味。鲍鱼的糯,海参的滑,花胶的粘,各种口感交织在一起,形成无比丰富曼妙的体验。而那陈年绍酒的酒香,早已褪去了辛辣,只余下醇厚的底蕴,将所有的味道完美地融合、提升,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巅峰。
无法形容,无可比拟。
苏晏晏闭上眼,久久没有说话。直到那复杂的滋味在口中慢慢化开,化作一股暖流,温润地滋养着四肢百骸,她才缓缓睁开眼,眼中已是一片晶莹。
“杜老……这,这便是‘佛跳墙’吗?”她声音微颤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”
杜康脸上露出了七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,皱纹都舒展开来:“成了,便好。”
他又给林泉和苏十三各盛了一小罐。林泉细细品味,半晌,长叹一声:“此物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尝。杜老,佩服。”苏十三则是一饮而尽,咂咂嘴,眼中精光爆射,只吐出一个字:“值!”
四人围坐在厨房的小桌旁,分享着这瓮心血之作。窗外秋雨潇潇,寒意侵人,屋内却被这极致的美味和共同守护成果的喜悦,烘托得温暖如春。这片刻的安宁与满足,是如此珍贵。
然而,就在这坛启荤香、人心稍缓的时刻——
“砰!”
一声极其轻微,却清晰可闻的异响,从店堂方向传来!像是瓦片被踩裂的声音!
苏十三反应最快,他如同鬼魅般,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已弹身而起,无声无息地掠至通往前堂的门边,身体紧贴墙壁,气息完全收敛。
苏晏晏、杜康和林泉也瞬间色变,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!
苏十三侧耳倾听片刻,对身后打了个手势——有人!在屋顶!
而且,不止一个!
是窃贼?还是……冲他们来的?
苏晏晏心中念头飞转。是钱不多派来窥探的人?还是李辅国麾下的探子,终于按捺不住了?
她迅速示意杜康和林泉熄灭了厨房大部分灯烛,只余下一盏昏黄的油灯,映照着四人凝重的脸庞和那瓮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佛跳墙。
屋顶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,似乎在移动,寻找着下手的时机或者入口。
苏十三的眼神冰冷如刀,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短刃,刃身在昏黄的灯光下,反射出一点寒芒。他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狩猎者,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,但那种被窥视、被包围的压迫感,却越来越清晰。
突然,后院的方向,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、类似石子落地的声音!
声东击西!
几乎在后院声响传来的同时,前堂靠近厨房的一扇气窗,被一道黑影猛地撞开!一道矫健如同狸猫的身影,手持一把闪着蓝汪汪光泽的匕首,直扑离窗口最近的林泉!
那匕首一看便淬有剧毒!
对方的目标很明确,并非财物,而是杀人!而且一出手便是要害,毫不留情!
“小心!”苏晏晏惊呼出声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更快的黑影从门边的阴影中射出!是苏十三!
他后发先至,短刃如同毒蛇出洞,精准无比地架住了那把淬毒匕首!
“叮!”
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,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!
火星四溅!
那闯入者显然没料到厨房内早有防备,而且埋伏着如此高手,一击不中,立刻变招,匕首如同附骨之疽,贴着苏十三的短刃滑向他手腕,招式狠辣刁钻!
苏十三冷哼一声,手腕一翻,短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,不仅避开了对方的攻击,反而直刺对方肋下空门!他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,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、最直接有效的杀人技!
两人以快打快,在狭窄的厨房空间内瞬间交换了数招,刀光匕影,险象环生!那闯入者身手极为了得,竟能与苏十三短暂抗衡!
而与此同时,后院也传来了打斗之声!显然,苏十三布下的后手,也与另一名潜入者交上了手!
杜康一把将苏晏晏和林泉拉到自己身后,顺手抄起了案板上的厚重砍骨刀,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厉色,死死盯着战团。林泉则迅速从袖中滑出几根银针,捏在指间,目光冷静地寻找着时机。
厨房内,佛跳墙那诱人的香气依旧在弥漫,与这生死搏杀的惨烈气息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矛盾的氛围。
坛启荤香,引来的不是弃禅的佛,而是索命的鬼!
匕现惊魂,在这雨夜,骤然上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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