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惊魂,平安归来,带回的却是足以让人心胆俱寒的“铁证”和更加深重的疑云。苏晏晏将那卷空白绢帛和三块邪异木牌用油布重新包好,交给杜康,由他寻一处绝对稳妥的地方藏匿。这些东西是双刃剑,既是对方构陷的证据,也可能成为他们日后反击的武器,绝不能暴露。
天色将明未明,秋晨的寒意渗入骨髓。经过一夜的紧张行动,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,都已疲惫不堪。但无人能够休息,海神祭大典就在今日,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。
苏晏晏强撑着精神,走进厨房。灶膛里,杜康已经默默生起了火,火光跳跃,带来一丝暖意,却驱不散心中的阴霾。她需要食物,需要能让他们保持清醒、恢复体力的食物。
她看向水缸旁木盆里养着的几条活鲫鱼。鱼身银亮,在清水中缓缓游动,充满了生机。这让她想起了一道汤品——奶汤鲫鱼。
这道汤看似家常,实则极见功夫。关键在于将鱼煎透后,加入开水,大火猛滚,使油脂与水在高温下充分乳化,形成如奶般洁白浓郁的汤汁。这汤鲜美醇厚,营养丰富,最能温补元气。
她利落地捞起两条肥美的鲫鱼,刮鳞去腮,洗净后,在鱼身两面轻轻划上几刀。铁锅烧热,用姜片擦拭锅底以防粘,然后下入少许猪油。油热后,将鲫鱼放入,小火慢煎,直到两面金黄,鱼皮微皱定型,散发出诱人的焦香。
煎鱼的同时,杜康已经在另一个灶眼上烧开了一壶滚水。
将煎好的鱼小心地推入滚水中,只听得“刺啦”一声响,水汽蒸腾。立刻转为大火,让汤水保持剧烈沸腾。很快,汤色便开始发生变化,由清转白,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搅入了牛乳,逐渐变得浓稠、醇厚,散发着鱼肉特有的鲜美香气。
苏晏晏没有加入任何复杂的调料,只投入几片姜,一小撮白胡椒粉去腥提鲜,最后撒上些细盐调味。待汤汁熬煮得如同上好的豆浆般洁白浓郁时,撒入一把翠绿的葱花,便起锅装盆。
奶白色的浓汤,映衬着金黄的煎鱼和碧绿的葱花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。这碗汤,色泽温润,味道醇厚,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慰,能直抵人心最疲惫的角落。
四人围坐在后院小桌旁,默默喝着这碗热汤。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,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,驱散了夜的寒气和心头的惊悸。鱼肉鲜嫩,汤汁醇美,简单的食物,在此刻给予了他们最需要的能量与慰藉。
喝完汤,天色已然大亮。街上开始传来喧闹的人声和锣鼓声,海神祭的庆典活动已经拉开序幕。
“五味轩”今日不营业,但按照惯例,会在店门口设一张小桌,摆上些定胜糕等应节点心,以极低廉的价格售卖或分送给街坊孩童,讨个彩头,也维系人气。
苏晏晏将那些“安全”的、未加料的定胜糕仔细装盒,又额外准备了一些寻常的芝麻糖和炒花生。她和林泉在店门口张罗,杜康依旧坐镇后厨,苏十三则隐在店内阴影中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上涌动的人流。
辰时三刻,海神庙方向传来震天的钟鼓声和嘹亮的号角声,主祭典即将开始。按照流程,各商户供奉的祭品会在吉时由庙祝和主祭官员当众查验、诵读名号,然后统一焚烧或沉海,以飨海神。
苏晏晏的心,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。他们的“加料”食盒,此刻就在那祭品行列之中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庙会上的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,舞龙舞狮的队伍从街口经过,引来阵阵喝彩。孩童们欢笑着从“五味轩”门口跑过,苏晏晏笑着给他们分发定胜糕和芝麻糖,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海神庙。
约莫巳时初,海神庙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庆典的、混乱的喧哗声!那声音起初是惊叫,随即演变成更大的骚动,隐隐还有呵斥和哭喊声传来!
来了!
苏晏晏与林泉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与凝重。街上的行人也纷纷停下脚步,诧异地望向海神庙方向,议论纷纷。
没过多久,一队身着皂衣、神色冷厉的衙役,分开人群,径直朝着“五味轩”走来!为首的一名捕头,面色铁青,手握刀柄,目光如电,死死盯住了店门口的苏晏晏!
“掌柜苏晏氏何在?”捕头声若洪钟,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。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晏晏身上。
苏晏晏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步,福了一礼,声音平稳:“民女苏晏晏,正是此间掌柜。不知各位差爷有何贵干?”
那捕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冷声道:“海神祭典之上,你‘五味轩’所供祭品之中,发现有诡谲不祥之物!现奉县令大人之命,传唤掌柜苏晏氏及相关人等,即刻前往县衙问话!带走!”
话音未落,两名衙役已上前,就要拿人!
“且慢!”林泉上前一步,挡在苏晏晏身前,拱手道,“差爷,不知我‘五味轩’祭品之中,发现了何等‘诡谲不祥之物’?祭祀供奉,皆出自诚心,且经庙祝查验收纳,何来不祥之说?还请差爷明示,也免得冤枉了好人,冲撞了海神爷。”
那捕头显然没料到有人敢阻拦,冷哼一声:“祭品之中,藏有巫蛊邪物,更兼……有活物异动!当场惊扰祭典,冲撞神灵!此乃众多乡绅与官员亲眼所见,岂能有假?休得啰嗦,速速随我回衙!若有反抗,格杀勿论!”
巫蛊邪物?活物异动?苏晏晏心中冷笑,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恐与茫然:“巫蛊?活物?这、这从何说起?民女供奉的乃是鲜鱼、熟鸡与定胜糕,皆是干净吃食,何来邪物活物?定是有人陷害!请差爷明察!”
“是不是陷害,到了公堂之上,自有分晓!”捕头不耐烦地一挥手,“拿下!”
眼看冲突一触即发,苏晏晏对林泉轻轻摇了摇头。此时反抗,只会坐实罪名。她挺直了脊背,朗声道:“民女愿随差爷前往县衙,澄清误会。然我‘五味轩’行事光明磊落,绝无作奸犯科之事。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相信县尊大人定会还我等清白!”
她这番不卑不亢、有理有据的话语,让周围一些街坊露出了犹疑之色。捕头也皱了皱眉,但命令在身,不容迟疑。
“店内其他人等,也需一同前往问话!”捕头补充道。
苏晏晏心中一紧,看向林泉。林泉微微点头,示意他自有分寸。
很快,苏晏晏、林泉,以及被从后厨叫出的杜康,都被衙役“请”出了“五味轩”。苏十三并未现身,他如同真正的影子,在衙役进门之前,便已悄然从后窗遁走,消失无踪。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手。
“五味轩”被贴上了封条,在街坊邻里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苏晏晏三人被衙役押解着,朝着县衙方向走去。
一路上,关于海神祭典上“惊天变故”的各种夸张流言,已经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城中飞传。
“听说了吗?‘五味轩’的祭品里,爬出了毒虫!”
“何止!我亲戚在现场,说那定胜糕自己裂开,冒出黑烟,还有鬼画符!”
“啧啧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家,竟然搞这些歪门邪道!”
“怕是得罪了海神爷吧?活该!”
流言蜚语,如同冰冷的刀子,刮在苏晏晏的心上。她知道,这就是对方想要的效果——不仅在肉体上消灭他们,更要在名誉上将他们彻底摧毁,让他们在厦门城再无立足之地,甚至遗臭万年。
县衙公堂之上,气氛肃杀。厦门县令姓周,年约四旬,面皮白净,留着三缕长须,端坐堂上,面色沉凝。堂下两侧,除了衙役,还站着几位本城的乡绅耆老,以及市舶司那位曾去过“五味轩”的王大人,还有……“望海楼”的钱不多!钱不多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痛心,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苏晏晏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与得意。
堂中央,摆放着的,正是“五味轩”的那个红漆食盒。食盒盖子打开着,里面原本的鲈鱼和熟鸡已被挪开,露出底层的定胜糕。然而,此刻那些定胜糕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:几块定胜糕表面开裂,从裂缝中,渗出暗红色的、如同血迹般的粘稠液体(实则是混合了红曲粉和药粉的“加料”反应),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有两只肥硕的、已经僵死的老鼠,赫然躺在食盒底部!老鼠口鼻出血,死状狰狞!
“苏晏氏!”周县令一拍惊堂木,声音威严,“你供奉于海神祭典之祭品中,发现此等污秽邪物,更有死鼠藏匿其中,以致祭典惊扰,神灵震怒!你可知罪?!”
苏晏晏跪在堂下,抬头看向那食盒,脸上露出真实的惊骇之色——不是装的,她确实没料到对方竟还额外准备了死老鼠!这栽赃,真是无所不用其极!那暗红色的“血迹”和死鼠,加上原有的“巫蛊木牌”(此刻并未当堂出示,恐怕是作为更致命的“后手”),简直是铁证如山!
她强迫自己冷静,叩首道:“大人明鉴!民女冤枉!民女供奉之祭品,皆是新鲜洁净之物,亲自封盒送至海神庙,交由庙祝查验收纳。此食盒自送入庙中,直至祭典开启,民女再未接触,如何能藏匿此等污物?定是有人趁庙中看守不严,暗中调换陷害!请大人详查庙中经手之人,还民女清白!”
“大胆!”钱不多忍不住跳了出来,指着苏晏晏,义愤填膺道,“周大人!诸位乡贤!此女巧言令色,试图狡辩!祭品送入庙中,皆有庙祝僧人看管,岂容他人轻易做手脚?分明是她心怀叵测,以邪术诅咒,企图破坏海神祭,祸乱我厦门城!其心可诛!”
王大人也捋须道:“周县令,此前本官稽查市舶,便觉此女及其店铺有些蹊跷,账目虽清,但往来之人,颇多可疑。如今看来,恐怕并非偶然。”
乡绅们纷纷附和,指责“五味轩”行径恶劣,冲撞神灵,要求严惩。
形势,对苏晏晏他们极为不利。
就在此时,一直沉默的林泉忽然开口,声音清朗,压过了堂上的嘈杂:“大人,学生有一事不明,恳请大人示下。”
周县令看向林泉:“你是何人?有何话说?”
“学生林泉,乃‘五味轩’账房。”林泉不卑不亢,“学生想问,这食盒中的‘污物’,是何时被发现的?是在祭典开始,当众开盒查验时,还是在其他时间?”
周县令看向一旁的庙祝(正是那褐衣僧人)。褐衣僧人双手合十,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阿弥陀佛。回大人,是在吉时已到,主祭大人准备开盒颂祭时,贫僧与几位执事协助开启食盒。刚一打开,便见此等骇人景象,那死鼠腥臭扑鼻,糕中渗出污血,当场便惊扰了祭典。”
“也就是说,”林泉目光锐利地看向褐衣僧人,“在开盒之前,无人知道里面是何情形?也无人提前检查过?”
褐衣僧人神色不变:“祭品收纳后,为示庄重,非吉时不得擅动。但贫僧可以保证,自收纳至开盒,偏殿有人轮流看守,绝无外人进入。”
“绝无外人进入?”林泉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,“那么,请问大师,昨日祭祀前夜,丑时三刻左右,大师您与一位身着俗家服饰的壮士,在偏殿门外驻足交谈,所为何事?莫非,也是例行巡查?”
此言一出,那褐衣僧人脸色骤变!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泉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!他怎么会知道?昨夜之事,极其隐秘!
堂上众人也是一愣,目光齐刷刷看向褐衣僧人。
周县令眉头紧锁:“果有此事?”
褐衣僧人强自镇定:“贫僧……贫僧昨夜确曾巡查,但并未与什么俗家壮士交谈,许是这位林先生看错了,或是记错了时辰。”
“看错?记错?”林泉步步紧逼,“学生记得清清楚楚,大师身着褐色僧衣,那位壮士身高七尺,左颊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,说话时中气十足。大师与他言道:‘一切正常,东西在里面,万无一失。只等明日吉时。’学生愚钝,不知这‘东西’,指的是何物?‘万无一失’,又是确保什么万无一失?莫非……大师早已知道这食盒中,有何‘东西’?”
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,细节分明,绝不像凭空捏造!尤其是“左颊有疤”这个特征,若非亲眼所见,绝难编造!
褐衣僧人额头瞬间沁出冷汗,他张了张嘴,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!他昨夜确实与主家派来的心腹在偏殿外交谈,却万万没想到,隔墙有耳,竟被这“五味轩”的账房听了去!
钱不多也慌了神,连忙道:“胡、胡言乱语!林泉,你休要血口喷人,污蔑大师!”
苏晏晏立刻抓住机会,叩首泣道:“大人!民女冤枉啊!定是有人与庙中之人勾结,暗中调换祭品,栽赃陷害!林先生所言,便是证据!请大人明察秋毫,揪出幕后真凶,还海神爷一个清白,还民女一个公道!”
堂上形势,瞬间逆转!
周县令脸色阴沉,目光在褐衣僧人、钱不多以及苏晏晏三人脸上来回扫视。他并非糊涂官,此事蹊跷之处甚多。若真如林泉所言,那这祭品“异变”,恐怕就不是简单的“亵渎”那么简单了,而是一桩精心策划的构陷!
“来人!”周县令沉吟片刻,猛地一拍惊堂木,“将海神庙僧人格非(褐衣僧人)暂且收监,详加审问!涉案一干人等,暂时收押,待本官查明真相,再行决断!”
“大人!冤枉啊!”钱不多和褐衣僧人同时叫了起来。
但衙役已不容分说,上前将面如土色的褐衣僧人架了下去。苏晏晏三人也被暂时带往女监和男监分别看管,但不再是方才那种“凶犯”的待遇。
退堂之时,苏晏晏与钱不多目光短暂交汇。钱不多眼中充满了怨毒与惊惧,而苏晏晏的眼中,则是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第一回合,他们险中求胜,暂时扳回一城。但苏晏晏知道,危机远未解除。对方既然能买通庙中僧人,能量非同小可。真正的较量,恐怕还在后头。而他们手中,还握着那卷空白绢帛和邪异木牌,以及……对方昨夜交谈中透露的“那位”。
暗流,并未因公堂上的逆转而平息,反而可能变得更加湍急、凶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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