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娜尔古丽做出了“根的决定”,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夏雨过后,天空放晴,空气清新,万物都透着一股舒展而坚定的生命力。笼罩在小院上空的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彻底散去,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沉静而强大的凝聚力在我们三人之间悄然生长。
这种凝聚,首先体现在工作节奏的从容不迫上。
订单管理系统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,已经运转得相当流畅。我不再需要手忙脚乱地翻找记录,平板电脑上的数字档案清晰明了。每天清晨,我会花半小时处理邮件和私信,按照我们共同制定的标准,礼貌而坚定地回复各类咨询,婉拒不合适的合作,确认新的定制需求。阿娜尔古丽则负责更新社交媒体内容,她不再追求日更的频率,而是更注重内容的深度和质量。有时是一段买买提大叔刻画纹样的延时摄影,配上他关于纹样寓意的维语讲述(由她翻译成字幕);有时是一组新出窑陶器在不同光线下的静物写真,探讨光与影如何赋予泥土不同的表情;有时甚至只是一段阿以旺里雨水顺着穹顶流淌的无声视频,传递出一种极致的宁静。
墙上的生产看板,成了我们三人无声交流的枢纽。买买提大叔每天开工前,会习惯性地在看板前站一会儿,看看“待制作”区域里的卡片,心里规划着一天的工作顺序。他不再被催逼,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手感,从容地完成每一道工序。我和阿娜尔古丽则根据看板的状态,默契地配合着——坯体进入阴干期,我就去准备相应的包装材料;作品即将烧制,阿娜尔古丽就会规划好拍摄的角度和光线。一切都有条不紊,像一首配合默契的三重奏。
其次,是创作状态的自由与突破。
没有了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焦虑,买买提大叔的创作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丰盈期。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完美复刻传统的器型和纹样,开始尝试更大胆的融合与创新。他将帕米尔纹样中的豪放线条,与喀什传统的繁复细密进行结合,创造出一种既古朴又充满张力的新风格。他甚至开始尝试制作一些小型的、更具雕塑感的陶艺作品,不再是实用的器皿,而是纯粹表达情感和观念的艺术品。有一件作品,他命名为《风之痕》,是一个扭曲盘旋的抽象形态,釉色从底部的赭石色过渡到顶端的灰蓝色,仿佛捕捉到了狂风掠过戈壁的瞬间轨迹。当这件作品出窑时,我和阿娜尔古丽都屏住了呼吸,被那种原始而强大的美感深深震撼。
阿娜尔古丽的记录视角也变得更加多元和深刻。她不再仅仅关注陶器本身的制作过程,而是将镜头更多地对准了买买提大叔的神态、手的特写、以及小院四季变化的光影。她开始尝试用更长的篇幅,讲述一件陶器从构思到诞生的完整故事,挖掘其背后更深层的文化隐喻和情感连接。她的作品,逐渐超越了“记录”的层面,具备了独立的美学价值和人文思考。
就连我,这个曾经的“外行”,也在潜移默化中成长。我能更敏锐地分辨陶土湿度的细微差异,能大致看懂釉料在窑火中的变化趋势,甚至能就某件器物的摆放角度给阿娜尔古丽提供一些直观的建议。我对“古丽之家”的理解,不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项目,而是一个有生命力的、不断生长变化的有机体。
与外界的连接,也进入了一种更健康、更对等的新阶段。
我们婉拒了成都画廊的加盟邀请,但接受了他们作为“特邀参展方”的展览合作。阿娜尔古丽精心挑选了一套代表“古丽之家”不同阶段风格的作品高清图片和视频资料,并撰写了一份详尽的创作背景说明,远程发给了画廊。展览开幕后,反馈极好。很多观众被这种扎根于土地、充满手作温度的艺术所打动。画廊方面也深感意外,他们原本以为需要“包装”和“引导”的民间手艺,竟然本身就具备如此完整和深刻的艺术语言。这次合作,让我们在不离开根基的情况下,成功地将影响力辐射到了更远的领域。
同时,帕米尔那边的传习点也传来了好消息。在艾山的组织和买买提大叔的远程指点下,有几个当地的年轻人已经能独立烧制出像样的日常陶器了。他们发来的照片里,那些带着高原阳光味道的陶碗陶罐,虽然技艺还显稚嫩,但充满了蓬勃的生机。买买提大叔看到照片时,脸上露出了如同看到自家孙儿蹒跚学步时那种欣慰又骄傲的笑容。
成熟的季节,收获的不仅仅是订单和声誉,更是一种内在的丰盈与平静。我们不再为明天的生计而惶恐,也不再为突如其来的名声而眩晕。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谁,我们在做什么,我们要往哪里去。
傍晚,我们三人常常坐在院子里,就着一壶茶,看夕阳将土墙染成金黄,听归巢的鸟儿啁啾。很少说话,但一种深沉的安宁与满足在空气中流淌。买买提大叔可能会随手拿起一块陶泥,在掌心无意识地揉捏;阿娜尔古丽可能会举起相机,捕捉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;我则可能翻看着平板电脑上客户发来的、充满喜悦的反馈信息。
我们在这种节奏中,都有了内心的安宁。创作和工作,休闲和生活,有了相对明确的分界点。不再轻易被外界的喧嚣干扰到,不再是仓惶的应付,而是有条不紊的前行。
一切都恰到好处。就像一件历经揉捏、塑形、阴干、煅烧,最终完美出窑的陶器,褪去了所有的火气与浮躁,只剩下温润、坚实、沉静的光泽。
我们知道,未来的路还很长,还会有风雨和挑战。但此刻,在这成熟的季节里,我们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从容,并积蓄着走向更远方的力量。
(第三十四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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