设计稿的墨迹仿佛还带着未散的余温,小院便已投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、充满仪式感的忙碌之中。这一次,不再是为了完成某个具体的订单,而是为了践行一个承诺,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、期待与神圣感的氛围,连冬日清冷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和专注。
阿娜尔古丽亲自负责最关键也最脆弱的环节——纹样刻画。她摒弃了以往依赖的转轮辅助,选择将陶坯置于膝上,像古代匠人那样,完全依靠手腕的稳定和内心的节奏进行徒手刻画。这无疑是对她技艺和心性的极大考验。她先是在废坯上反复练习,寻找那种将古老图谱的韵律与指尖力道融为一体的感觉。密码本上那些繁复的纹样,在她脑海中不断分解、重组、简化,最终沉淀为一种简洁而富有张力的线条语言。
当她终于在那把茶壶素白的坯体上落下第一刀时,小院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刻刀行走的沙沙声,如同春蚕食叶,细腻而坚定。她全神贯注,眉头微蹙,眼神却异常明亮,仿佛在与坯体深处沉睡的古老灵魂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。每一道弧线的转折,每一个节点的连接,都凝聚着她对传统纹样的理解和对现代美学的追求。我和林晓月(她因放心不下,推迟了返校日期)在一旁静静守候,负责传递工具、保持环境湿润,不敢有丝毫打扰。买买提大叔生前常用的那把旧刻刀,此刻握在阿娜尔古丽手中,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。
器型的修整则由我主导。得益于之前大量的基础练习和对大叔技艺的观察,我对拉坯修坯已不再陌生。我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壶嘴的流畅度、壶把与壶身的衔接、以及杯沿那微妙的弧度,力求在简约中体现出手工的温润感和完美的功能性。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,反复的蘸水、打磨、审视,直到器型呈现出那种“骨正衣顺”的和谐美感。
釉料配制成了我们共同面对的又一道难题。为了达到设计图中设想的哑光白底与赭石点缀的效果,我们翻遍了大叔留下的釉料笔记,结合周雨涵之前提供的科学数据,进行了多次小样试验。哑光白釉的乳浊度、流动性需要精确控制,而赭石色的浓淡、与白釉的交融边界更是难以把握。我们像化学实验员一样,精确称量各种矿物粉末,记录每一次微小的配比调整和烧成结果,失败了一次又一次,工作室的角落里堆满了颜色各异的试验碎片。直到开窑前三天,我们才终于烧出了一片接近理想的釉片——温润如凝脂的哑光白上,一抹沉稳的赭色如笔触般自然晕开。
装窑的时刻,庄严得如同一种献祭。我们三人洗净双手,将精心制作并彻底阴干的五件坯体——一壶、四杯、一盘——极其谨慎地捧入窑室。每一件器物都像是刚刚诞生的婴儿,脆弱而珍贵。阿娜尔古丽根据器物的形状和釉色预期,精心安排了它们在窑床上的位置,考虑火路走向、受热均匀度。封窑门前,我们相视一眼,眼中是同样的凝重与期盼。这窑火点燃的,已不仅仅是泥土的蜕变,更是我们对未来的信念,对大叔遗志的继承,以及“古丽之家”能否真正获得新生的关键考验。
窑火点燃了。橘红色的火焰在窑膛内跳跃升腾,发出低沉的轰鸣。这个冬天,守窑的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。没有了买买提大叔凭借经验对火候的精准判断,我们更多地依赖现代化的窑温监测设备,但内心的忐忑却丝毫未减。我们轮流值守,添柴加火,记录温度曲线,夜晚就裹着毯子坐在窑边,听着火焰的歌唱,望着星空,很少说话,却有一种并肩作战的紧密感将我们联结在一起。
烧制持续了整整二十个小时。熄火后,等待窑温自然下降的过程更是煎熬。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每一次走近窑体,感受那逐渐消散的余温,都让心跳加速。
终于,到了开窑的时刻。这是一个晴朗但寒冷的早晨,呵气成霜。我们三人站在窑门前,深呼吸,仿佛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。阿娜尔古丽的手有些颤抖,我上前一步,和她一起,用力推开了沉重的窑门。
一股热浪夹杂着泥土与火焰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。窑室内,光线昏暗,器物们静静地立在窑床上,覆着一层薄薄的窑灰。我们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拂去浮灰。
第一眼望去,心跳几乎停止。
没有预想中的碎裂或变形。器物完好无损。
接着,光线逐渐适应,釉色缓缓显现出来。
那一刻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哑光白釉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、如羊脂玉般的质感,均匀而沉稳。而更令人惊叹的是那赭石色的点缀——它们并非呆板的色块,而是在高温下产生了奇妙的窑变,边缘呈现出些许微妙的、如同水墨晕染般的渐变,与白釉的交界处自然融合,生动而富有诗意。阿娜尔古丽刻画的纹样,在哑光釉面的衬托下,线条清晰而柔和,既有传统的韵味,又充满了现代的简约力量。尤其是茶盘中心那个经过简化的祈福纹,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低调而神圣的光泽。
我们一件件地将器物请出窑室,放在铺着软布的工作台上,就着天光仔细端详。没有欢呼,只有长久的、近乎屏息的静默。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释然席卷了我们。这组作品,超越了设计图,它在火焰中获得了属于自己的、独一无二的生命。它既是对密码本纹样的当代诠释,更是买买提大叔精神在新时代的延续和绽放。
阿娜尔古丽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茶壶上那道流畅的螺旋纹,眼泪无声地滑落,但脸上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、灿烂的笑容。林晓月激动地拿出相机,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时刻。我站在一旁,看着这组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的陶器,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激动和自豪。
窑火新生,不仅赋予了泥土新的形态和灵魂,更点燃了我们内心从未熄灭的火种。它证明了,告别不是终结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。“古丽之家”的生命,在失去挚爱的创痛之后,以一种更加坚韧、更加成熟的姿态,重新站了起来,准备奏响属于它的、充满希望的新乐章。
(第六十六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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