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台上的那盆绿萝,又抽出了一片新叶,嫩黄绿的颜色,在喀什春日越来越明亮的阳光底下,薄得几乎透明,能看清里面纤细的脉络。我坐在阿以旺靠近门口的老位置,膝盖上摊着周婉昨晚整理好的、厚厚一沓关于“古丽之家”这几年走过的路的文字和图片资料。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,混合着艾尔肯那边飘来的、新练泥料的土腥气,还有阿娜尔古丽小泥炉上炖着的药茶味,苦涩里带着一丝回甘。
安静。但这种安静,和冬天那种向里收缩、沉潜的静不一样。这是一种饱胀的、仿佛能听见生长声音的静。艾尔肯在对面工作台,对着几块颜色迥异的矿物标本已经发呆了一上午,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赭石粉,眼神定定的,好像要看到那石头里面去。阿孜古丽盘腿坐在院当中老杨树下的阴凉里,脚边散着一堆她这两天信手捏的泥巴小玩意儿,有飞鸟,有歪脖子猫,还有个看不出是啥但线条特别畅快的抽象形状,她正拿着个小刻刀,给那只鸟仔细地琢眼睛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。周婉在里间,对着电脑,手指敲键盘的声音又轻又快,像是在给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编织一件细密的衣裳。
一切都好。好得让人心里头踏实,又隐隐觉得,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有什么东西,快要离弦而出。
这种预感,在下午变成了现实。周婉接了个电话,嗯啊了几句,声音不高,但屋子里其他三个人,连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艾尔肯,动作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不是坏事,是一种……新的东西要来的那种空气振动。
挂了电话,周婉没立刻说话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才看向我们,眼神亮晶晶的,又带着点惯有的审慎。“是之前联系过的那家非遗保护基金会,”她声音平稳,但尾音微微上扬,“他们那个纪录片项目,定了。导演和一个小队,下个月初进来。”
“拍我们?”阿孜古丽第一个跳起来,手里的泥鸟差点摔了,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慌,“真的啊?就是电视上那种,扛着大机器,跟着你拍?”
“嗯。”周婉点头,“主要是记录性的,想拍最真实的状态。导演姓秦,邮件里说,希望尽可能不打扰我们正常生活和创作。”
阿娜尔古丽一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一只老陶杯,这时才抬眼,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,最后落在周婉脸上:“怎么个拍法?拍多久?”
“初步计划是跟拍半个月到二十天。导演说,他们不是来拍‘作品’多精美,是想拍‘人’,拍手艺后面的活气儿,拍咱们这院子里的日子。”周婉把导演的大致意图转述了一下,听起来,对方是做了功课的,话里带着理解和尊重。
我心里动了一下。镜头。这东西我们不算完全陌生,北京展览,零星的采访,都经历过。但这次不一样,长时间的、深入的跟拍,像一面镜子,要直愣愣地照进我们日常最细微的褶皱里。这光是暖的,还是冷的?是能帮我们看清自己,还是会晃得我们忘了本来该走的路?
我看艾尔肯,他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,又很快松开,低头继续看他那些石头,但揉捏粉末的手指,节奏好像乱了一点点。他大概是最不喜欢被“看”的人。
阿孜古丽倒是很快从兴奋里回过神,有点担心地问:“那……那我们该干嘛?要不要准备点啥?把我那堆失败的作品收一收?”她指指墙角那堆烧裂了、变形了的泥塑。
“导演特意说了,”周婉语气肯定地重复,“就拍最日常的。该揉泥揉泥,该拉坯拉坯,失败了就拍失败,发呆就拍发呆。他们要的就是这个‘真’字。”
阿娜尔古丽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把擦好的杯子放回原位,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。“既然是面镜子,那就让人家照吧。咱们是啥样,就啥样。心里头干净,就不怕人看。”她这话,像是说给阿孜古丽听,也像是说给艾尔肯,说给我们所有人听。
话是这么说,但接下来的几天,院子里的空气还是起了点微妙的变化。倒不是紧张,是一种……不自觉的“整理”。阿孜古丽把她散落各处的工具归置得整齐了些;我发现自己走过院子时,会下意识地把歪了的扫帚扶正;连艾尔肯,把他那堆宝贝试片按釉色深浅重新排了一遍。周婉还是处理邮件、整理资料,但晚上她灯熄得比平时晚了些。
这是一种本能,像客人来之前,总会顺手把桌子擦一擦。不是刻意装扮,是一种礼数,也是对自身空间的某种确认。
只有阿娜尔古丽,纹丝不动。她还是那个点起床,生火,煮茶,慢悠悠扫地,侍弄她那几盆长得不怎么样的花草,对着买提大叔的旧笔记一坐就是半天。她的稳,像压舱石,慢慢地把那点因为“被注视”而泛起的涟漪,又给抚平了。
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,是每个人应对这面即将到来的“镜子”的方式,截然不同。
艾尔肯的应对,是更深地“藏”进他的材料世界里去。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交流,连吃饭都吃得飞快,然后立刻扎回工作台。但他不是在逃避,相反,他进行的实验比以前更专注、更较劲。他反复调试一种新的青釉,失败了一次又一次,对着烧出来的、颜色灰暗斑驳的试片,能看上几个小时,记录的数据写满好几页纸。那劲头,不像是在准备被拍摄,倒像是要在镜头照进来之前,抢先攻克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堡垒。这面“镜子”,似乎成了逼他向内挖掘得更深的催化剂。
阿孜古丽正好相反,她有点“演”的苗头。她捏泥巴时,会不自觉地调整角度,嘴里哼的歌声音也大了点,好像随时准备有人来拍她似的。有次她拉一个坯,明明重心有点偏了,她非不毁掉重来,咬着牙想把它救回来,结果越弄越糟,最后“啪”地一声塌了,她懊恼地叫了一声,脸涨得通红。周婉走过去,没说话,只是递给她一杯水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阿孜古丽看着那一滩泥,愣了一会儿,忽然噗嗤笑了,一边笑一边摇头,然后把泥巴拢到一起,重新揉练起来。那之后,她好像放松了不少,失败了就大大方方地懊恼,开心了就毫不掩饰地笑。那面还没来的“镜子”,倒先照出了她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和紧张,然后被她自己给化解了。
周婉是最理性的。她花了大量时间梳理资料,把买提大叔的纹样体系、艾尔肯的材料数据、阿孜古丽的成长记录,甚至我们这个小院几年的流水账,都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。她说:“人家是来做记录的,咱们自己得先心里有本账。哪些能给人看,哪些是咱们自己的饭碗,得清楚。” 她像是在为一场考试做准备,只不过考的,是我们自己的生活。
而我?我更多是在看,在想。我看着艾尔肯的沉默,阿孜古丽的活泼,周婉的缜密,阿娜尔古丽的沉稳。我在想,当那冰冷的镜头真的架起来,对准我们日复一日的揉泥、拉坯、烧窑、失败、再来……这些平常到近乎枯燥的瞬间,会被解读成什么样子?是坚守?是寂寞?是美好?还是另一种我们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真相?
阿娜尔古丽有次添柴的时候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说:“火苗自己烧自己的,管他窗外是风是雨。心里头那盏灯亮着,就不怕镜子照。”
我琢磨着这句话。镜子是外面的,灯是里面的。纪录片团队是那面镜子,而我们日复一日对手艺的这份心,就是那盏灯。镜子或许能照出灯的亮暗、灯的摇曳,但灯本身,是不怕被照的。
离摄制组进来的日子越来越近。院子里的那点刻意“整理”的痕迹,渐渐淡了,又恢复了那种有点乱、但乱中有序的常态。艾尔肯依旧沉浸在他的釉色迷宫里,阿孜古丽继续快乐地“祸害”泥巴,周婉对着电脑屏凝神思索,阿娜尔古丽慢悠悠地煮着她的茶。
只是,空气里到底还是多了点什么。像春雨来临前,泥土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气息。是一种等待,也是一种积蓄。等待一面镜子,来映照我们平凡的日子;也积蓄我们内心的光,好让那镜子照出来的,不只是影子,还有温度。
我合上膝盖上的资料,站起身,走到院里。阳光正好,暖洋洋地照在身上。也许,这面镜子,不只是记录,也是一次机会,让我们在“被观看”中,更清晰地看见自己,看见彼此,看见这间小院里,寻常烟火中,真正珍贵的东西。
那东西,比任何一部纪录片,都更值得铭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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