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昭从堆积的陈旧卷宗与冰冷的阴谋算计中抬起头时，窗外已是夜色深沉。烛火因久未剪芯而微微摇曳，在他略显疲惫的眉眼间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殿内寂静，唯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，衬得这揽月轩愈发空旷冷清。那股从故纸堆里带来的、关于失踪、劫掠与未知黑手的寒意，似乎仍萦绕在周身，挥之不去。
他揉了揉眉心，放下朱笔，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肩背。目光无意间扫过殿角那盏长明灯，柔和的光晕让他忽然想起，此刻的椒房苑，应是另一番光景。
念头一起，便再也压不下去。他需要一点温暖，需要一点能将他从那些阴暗算计中暂时剥离出来的、鲜活的气息。
没有惊动任何人，他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，穿过寂静的宫道，走向椒房苑。
椒房苑内果然还亮着灯。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棂，在廊下洒下一小片温馨的光域。慕容昭挥手止住了欲要通传的宫人，悄声步入殿内。
内殿暖意融融，炭火烧得正旺，驱散了冬夜的寒气。姜雨棠并未安歇，而是穿着一身柔软的杏子红寝衣，乌发松松挽起，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，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，翻看一本厚厚的食谱。青桃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打着瞌睡，脑袋一点一点。
听到脚步声，姜雨棠抬起头，见是他，眼中立刻漾起惊喜的笑意，放下书便要起身：“殿下怎么过来了？事情忙完了？”
“嗯，暂告一段落。”慕容昭快走几步，按住她的肩膀，顺势在她身旁坐下。一股淡淡的、甜暖的馨香扑面而来，瞬间驱散了他带来的夜寒与疲惫。
他的目光落在榻几那本摊开的食谱上，上面画着精致的点心图样，旁边还有她娟秀的批注。“这么晚还在看这个？”他语气不由放缓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。
“闲着也是闲着，”姜雨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“想着快过年了，琢磨几样新点心。殿下尝尝这个核桃酪可好？刚让小厨房温着的。”她说着，示意醒来的青桃去取。
青桃忙不迭地去端来一个白瓷小盅。揭开盖子，一股浓郁的核桃混合着奶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。
慕容昭接过瓷勺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。酪浆细腻滑糯，核桃磨得极碎，香气醇厚，甜度恰到好处，暖意直透胃腹，舒服得让人喟叹。
“很好。”他颔首，又多用了几勺。连日来的殚精竭虑，似乎都被这碗简单的宵夜熨帖了不少。
姜雨棠看着他眼底不易察觉的倦色，心中微疼，轻声问道：“可是……案情有什么棘手之处？”她知他不愿她过多担忧，故问得小心翼翼。
慕容昭放下瓷勺，沉吟片刻，并未详述那些阴暗的旧案与失踪，只简略道：“是有些线索，指向些陈年旧事，需得多费些时日梳理。”他不想用那些污秽事搅扰她的安宁。
他话锋一转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带着一丝探究：“倒是你，近日宫中流言纷扰，可有人到你跟前嚼舌根，或是……给你气受？”他虽加强了椒房苑的护卫，却难防悠悠众口与某些人的暗中刁难。
姜雨棠闻言，却是莞尔一笑，眉眼弯弯：“殿下放心，有您这座大靠山在，谁敢给我气受？不过是些酸言酸语，我只当是耳旁风，吹过就算了。”她语气轻松，带着几分娇憨，“再说，我有青桃这个小喇叭，宫里有什么新鲜事，她比我知道得还快，若真有不长眼的，不用我开口，青桃就能用她那张利嘴把人怼到墙根去！”
一旁侍立的青桃立刻挺起小胸脯，一副与有荣焉的架势。
慕容昭被她这模样逗得唇角微扬，眼底的寒意彻底化开，染上真切的笑意。他喜欢看她这般灵动鲜活的模样，仿佛无论外界多少风雨，都无法真正侵蚀她内心的阳光。
“你呀……”他无奈地摇摇头，伸手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滑落颊边的碎发掠到耳后，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温软的耳垂，两人俱是微微一怔。
一股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无声荡漾开来。
姜雨棠脸颊微热，垂下眼睫，心跳悄然加速。 慕容昭收回手，指尖那细腻温软的触感却挥之不去，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。
殿内一时安静下来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，气氛暧昧而温馨。
为了打破这突如其来的静谧，姜雨棠轻咳一声，找话题道：“说起来，今日雪姐姐还来看我了，送了我一个她亲手绣的安神香囊呢。”她拿起榻边那个精致的香囊给慕容昭看。
“慕容雪？”慕容昭目光扫过那香囊，点了点头，“她性子柔婉，与你倒是投缘。”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印象不错，知书达理，从不多事。
“嗯，”姜雨棠点头，“雪姐姐人很好，只是……有时觉得她眉间总似有轻愁，看着让人心疼。”她顿了顿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，“说起来，姜侍郎……我哥哥他，近日为了公务，怕是也十分辛劳吧？”
她这话问得极其自然，仿佛只是妹妹对兄长的寻常关心。
然而，慕容昭是何等敏锐之人。他深眸微眯，瞬间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细微的、不同寻常的意味。她为何在提及慕容雪之后，突然问起姜云简？而且那语气……
他想起近日暗卫汇报中，似乎提及公主曾去过梅林，而姜云简那日也恰巧在翰林院方向公干……两条看似无关的线，在此刻被姜雨棠这句看似无心的话轻轻串联了起来。
慕容昭的目光落在姜雨棠脸上，她正低头摆弄着香囊，看似随意，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却泄露了什么。
电光火石间，一个惊人的猜测在他脑中形成。
难道……
他心下剧震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只淡淡道：“云简身为朝臣，为国尽忠是分内之事。年节前后事务繁杂，他又是力求完美之人，辛劳些也是难免。”他语气平常，仿佛并未听出任何弦外之音。
姜雨棠悄悄松了口气，却又隐隐有一丝失落，忙道：“殿下说的是。”
慕容昭不再多言，只是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核桃酪，慢慢喝着，深邃的目光却变得幽远起来。
若他猜测为真……这倒是一桩极其棘手又意外之事。慕容雪的婚事，绝非她本人或姜云简可以左右。其中牵扯甚广，稍有不慎，便是滔天大祸。
但……看着眼前对此似乎一无所知、只怀着单纯关心的姜雨棠，他又将所有的思虑压回心底。
此事，还需暗中观察，确认虚实。眼下，并非深究之时。
他将空盅放下，语气恢复温和：“夜深了，早些歇息。孤还有些文书要看，明日再来看你。”
姜雨棠虽有些不舍，但也知他政务繁忙，乖巧点头：“殿下也要注意身体，别熬太晚。”
慕容昭起身，深深看了她一眼，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，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，然后才转身离去。
走出椒房苑，重回清冷的月光下，慕容昭脸上的温和渐渐敛去，复又变得深沉难测。
儿女情长，家国天下，阴谋暗涌……无数线索与责任交织在他肩头。
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着温暖光亮的窗户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然后，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，迈着坚定的步伐，走向那注定无眠的书房。
长夜未尽，前路漫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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