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：死而复生
黑暗，并非虚无。
这一次的黑暗，带着重量，带着温度，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粘稠的泥沼。林晚秋的意识沉陷其中，挣扎不得，逃脱不能。她感觉不到身体，感觉不到时间，只有一些混乱的碎片在泥沼深处翻滚、沉浮——刺目的白光、撕裂的灵魂、奔流的时空碎片、灌喉的毒酒、老宦官冰冷的脸、丫鬟绝望的哭喊、还有那五脏六腑被碾碎烧灼的极致痛苦……
痛苦。
那痛苦的感觉如此真实，如此刻骨，仿佛已经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，成为了她存在的一部分。
不知又过去了多久，或许是一瞬，或许是千年。在那片意识泥沼的最深处，一点微弱的、冰凉的光，如同深海中自发光的浮游生物，悄然亮起。
那是什么？
她混沌的思维被这点冰凉吸引，本能地朝着它“游”去。
离得近了，才发现那并非光，而是一种……感知。是对“冰冷”的感知。不是意识层面的想象，而是切切实实的、物理意义上的冰冷，正从她的背部、她的四肢，清晰地传递过来。
坚硬，粗糙，带着侵入骨髓的阴寒。
是地面。青砖地面。
紧接着，另一种感知复苏了——嗅觉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。有尘土和霉菌的陈旧气息，有烛火燃烧后的烟燎味，有廉价脂粉的残留香气，有汗水与泪水混合的咸腥，还有……那虽然淡去不少，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、苦杏仁的甜腥！
鸩毒！
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，劈开了她混沌的黑暗！
意识如同被高压电击，猛地一个激灵，从那片粘稠的泥沼中挣脱出来！
“咳！咳咳咳——！”
她（现代的林晚秋）猛地吸进了穿越（或者说附身）后的第一口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空气，气管却被喉咙深处残留的灼痛和异物感刺激，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。这咳嗽牵动了腹部，那里虽然不再有之前那般地狱级的绞痛，却依旧沉闷、抽搐着，像被掏空后又塞满了湿冷的棉絮。
随着咳嗽，口中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，夹杂着血腥气，还有某种药物残留的怪异辛麻。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住嘴，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，仅仅是抬起几寸，就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，软软地垂落回去，手肘磕在冰冷的地面上，发出轻微的“咚”声。
这声音，在这死寂的房间里，却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呜……小姐……小姐……”
一个压抑着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。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麻木，仿佛已经哭了很久，哭干了眼泪，只剩下本能地抽噎。
林晚秋艰难地、一点点地转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，视线模糊地循声望去。
借着桌上那盏如豆的、摇曳不定、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光芒，她看到了一个跪坐在她脚边地面上的小姑娘。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，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浅绿色襦裙，头发散乱，眼睛肿得像桃子，脸上满是泪痕和灰尘，正用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帕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，试图阻止那泄露出喉的哭声，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泣不住地颤抖。
小盈。
这个名字，如同一个早已设定的程序指令，自然而然地从她（或者说，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）脑海中浮现。这是原主的贴身丫鬟，自小一起长大，名为主仆，情同姐妹。也是刚才，唯一一个拼死试图阻止那杯鸩酒灌下的人。
看到小盈，更多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，如同被钥匙打开的潘多拉魔盒，不受控制地涌现——小盈偷偷给她留点心，小盈在她被训斥后悄悄安慰，小盈在入选女官时比她还要高兴……最后，是小盈被宦官一脚踹开时，那绝望而痛苦的眼神。
一股不属于她（现代林晚秋）、却又真切切源自这具心脏位置的酸楚和暖意，交织着涌了上来。
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。是安慰？是询问？还是解释？
可她发不出清晰的声音，喉咙里只能溢出一些破碎的、沙哑的嗬嗬声，如同破旧的风箱。
然而，这微小的动静，却像一块巨石，投入了小盈那片被悲伤淹没的死水潭中。
小盈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她猛地抬起头，那双红肿不堪、几乎只剩下两条缝隙的眼睛，难以置信地、死死地盯住了刚刚发出声音的来源——那个本应已经气绝身亡、身体都开始逐渐僵硬冰冷的……小姐？
油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地上之人的轮廓。小姐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，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，曾经明亮柔顺的长发此刻枯草般散乱在地，沾染着尘土和呕吐物的污渍。她的胸口……她的胸口似乎……有极其微弱的起伏？
是错觉吗？是因为哭得太久，眼睛花了吗？
小盈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，连呼吸都屏住了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，生怕惊散了这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幻象。
就在这时，林晚秋再次尝试移动身体。这一次，她凝聚了更多的意志力，用尚存知觉的手肘支撑着冰冷的地面，试图将上半身稍微抬起一点。这个简单的动作，对于这具刚刚经历剧毒摧残、生机几乎断绝的身体来说，不亚于举起千斤巨鼎。她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，手臂和腰腹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，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压抑的、痛苦的闷哼。
但这努力是有效的。
她的肩膀，她的头颅，确实离开了地面几寸。她甚至能微微转动脖颈，用那双虽然虚弱、却已然恢复了清明和意识的眸子，带着一丝茫然，一丝探究，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，看向了跪坐在那里、如同石化般的小盈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小盈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——不再是饮下鸩酒前那种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死灰，也不再是毒发痛苦时的涣散无光。这双眼睛……这双眼睛虽然虚弱，虽然带着痛楚，但深处却有一种她从未在小姐眼中看到过的……冷静？甚至是……一种审视？
这不是她熟悉的小姐的眼神！
但这张脸，这身体，分明就是小姐！
“小……小姐？”
小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细微得如同蚊蚋，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、微弱的希望。
林晚秋看着她，想点头，却发现连这个动作都难以完成，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。
就是这一个轻微的眨眼，成了压垮小盈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不是幻觉！小姐……小姐真的在动！小姐……活了？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极其尖锐、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的尖叫，猛地从小盈的喉咙里爆发出来，瞬间刺破了房间内死寂的空气！这尖叫声量之高，情绪之骇然，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还哭得脱力的小姑娘能发出的。
“鬼……鬼啊！小姐……小姐她……她活过来了！！！”
小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，整个人猛地向后蜷缩，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，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，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，目光死死锁定在林晚秋身上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，仿佛看到的不是她侍奉多年的小姐，而是从地狱爬回来的索命恶鬼！
这石破天惊的尖叫，如同在寂静的深夜投下了一颗炸弹。
几乎是立刻——
“砰！”
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！
两个穿着灰色短打、腰间束着布带、身材高大的家丁冲了进来。他们显然是奉命守在院外，防止有人闯入或者里面的人“诈尸”逃跑的。此刻，他们脸上带着被惊扰的不耐和一丝被尖叫声引动的紧张。
“吵什么吵！晦气东西，一个死人也……”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丁骂骂咧咧地开口，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地面，话语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，戛然而止。
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如同铜铃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，变得惨白如纸。
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家丁，更是直接“妈呀！”怪叫一声，双腿一软，险些瘫坐在地上，手指颤抖地指向地面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油灯昏暗的光线下，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——那个几个时辰前，由宫里来的公公亲自监督灌下鸩酒、早已被确认断气、连裹尸的草席都准备好了的林家五小姐林晚秋，此刻……竟然半抬着身子，睁着眼睛，正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、混合着虚弱、痛苦和冰冷锐利的眼神，静静地望着他们！
她没死？！
不！不可能！鸩酒入口，绝无生理！他们亲眼看着她断气，身体都凉了硬了！
那这是……？
诈尸？怨气不散？还是……真的如小盈那丫头所喊的……鬼？！
一想到“鬼”字，两个平日里也算胆大的家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，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！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，手握住了腰间的短棍，却抖得厉害，根本不敢上前。
屋内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。
只有小盈压抑不住的、恐惧的呜咽声，以及林晚秋因为支撑身体而发出的、粗重艰难的喘息声，交织在一起，衬托得这破败的偏院，更加阴森可怖。
林晚秋（现代）看着门口那两个如临大敌、面无人色的家丁，看着蜷缩在墙角抖成一团、视她如鬼怪的小盈，再感受着体内那无处不在的虚弱和残留的剧痛，以及口中那挥之不去的鸩毒苦涩……
她彻底明白了。
这不是梦。
那幅《山河图》带来的不是幻觉。
她，二十一世纪的国家级文物修复师林晚秋，真的穿越了时空，附身在了这个刚刚被毒杀、同名同姓的古代官女身上。
而且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……死而复生。
地狱开局。
真正的，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，地狱开局。
冰冷的青砖地面汲取着她体内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热量，腹部的隐痛和喉咙的灼伤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死亡威胁，而周围那一道道充满了恐惧、怀疑和敌意的目光，则如同无形的枷锁，将她牢牢困在了这个陌生的时空，这个危险的绝境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，将自己支撑起少许的身体，又重新躺回了冰冷的地面。
不是放弃。
而是她知道，在力量恢复之前，在搞清楚状况之前，任何轻举妄动，都可能引来真正的杀身之祸。
她闭上眼睛，不再去看那些惊恐的目光，开始全力调动自己现代的灵魂和知识，试图安抚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，同时，疯狂地思考着……破局之法。
《山河图》……你到底，把我送到了一个怎样的绝境？
（第三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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