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三刻,万籁俱寂。
驿馆东厢房的灯早已熄了,廊下只留两盏气死风灯,在秋夜里幽幽晃着昏黄的光。巡夜的亲卫脚步声规律地由远及近,又渐行渐远。
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厢房后窗滑出,落地无声,紧贴着墙根的阴影,几个起落便翻过了驿馆后院不高的围墙。
夏幼薇一身夜行衣,黑布蒙面,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。她像一道融于夜色的风,沿着白日早已观察好的路线,悄无声息地向巡检司衙门潜去。
亥时宴散后,她与轩辕奕有过短暂的密谈。
“沈琛此人,绝不止表面那么简单。”轩辕奕在灯下展开一幅简图,正是巡检司衙门的布局,“他敢在接风宴上如此张扬,要么是狂妄到无所顾忌,要么……是有所倚仗,且有不得不展示实力的理由。”
“我要去他衙门里看看。”夏幼薇当时说。
“太冒险。”轩辕奕蹙眉,“巡检司必有守卫,且沈琛本人就是高手。”
“正因他是高手,才更要去。”夏幼薇目光落在简图上一处标红的院落,“档案库。青州三年内所有案卷、文书、密档皆存放于此。若沈琛真如我们所疑,身负秘密,那里必有线索。”
“我与你同去。”
“不。”夏幼薇摇头,“你是靖王,目标太大。况且,需要有人在明处策应——亥时三刻,你以‘巡查驿馆防务,恐有宵小’为由,调亲卫在驿馆周围制造动静,吸引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的注意力。”
轩辕奕沉默片刻,终是妥协:“小心。若事不可为,即刻撤回,切勿硬闯。”
此刻,夏幼薇已潜至巡检司后墙外。白日宴饮的后园灯火已熄,一片黑暗。她如壁虎般攀上高墙,伏在墙头观察——衙门内部守卫果然森严,几乎每隔一刻便有巡更队经过,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缓缓移动。
但并非无机可乘。
她注意到,巡更队的路线是固定的,且在档案库所在的西院拐角处,会有大约二十息的时间盲区——一队刚过,另一队还未转到这个方向。
就是现在。
夏幼薇轻盈落地,猫腰疾行,足尖点地几无声响。几个腾挪,已闪入西院月洞门内。
档案库是座独立的二层砖木小楼,门扇紧闭,上挂铜锁。但这难不倒她——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纤细钢簪,插入锁孔,侧耳倾听,手指极细微地调整力道。不过三息,咔嗒一声轻响,锁开了。
推门入内,一股陈年纸张与灰尘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。一楼是寻常案卷,分类摆放。夏幼薇没有停留,直奔二楼——按官制,机密文书通常存放于上层。
楼梯老旧,踩上去难免有轻微吱呀声。她将身体重心控制得极妙,每一步都落在承重最佳处,声音几不可闻。
二楼比一楼狭窄,靠墙立着十余排高大的木架,架上堆满卷宗。正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柏木书案,案上笔墨纸砚俱全,竟似常有人在此办公。
夏幼薇目光扫过,最终落在书案后那面墙上——那里挂着一幅普通的《青州山水图》,但画轴下方与墙面的接缝处,有极其细微的、反复摩擦的痕迹。
她上前,轻轻掀开画轴。
后面是平整的砖墙。
但夏幼薇没有放弃。她以指尖沿砖缝细细摸索,特种兵生涯中学习的机关术知识在脑中飞速运转。当按到左下角第三块砖时,指尖感到一丝极微弱的松动。
不是按,是旋。
她手腕发力,顺时针缓缓旋转那块砖。
“嘎——吱——”
低沉的机括转动声响起,砖墙向内凹陷,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暗格。
暗格中别无他物,只有一本厚重册子,封皮是普通的蓝布,无字。
夏幼薇取出册子,就着窗外透入的稀薄月光,翻开第一页。
册内并非官府公文格式,而是私人手记。字迹狂放潦草,墨迹深浅不一,显然是不同时期陆续写就。更奇特的是,记录内容以朱砂与墨笔交替书写,朱砂鲜红如血,墨色沉黑如夜。
她凝神细读。
某年腊月,放贪官李,收其半产修西河堤。
朱批:筑堤百里,淹死三千冤魂。今以堤抵命,便宜你了。
某年三月,放侠盗王三,令杀采花贼赵某。
朱批:你盗财,他盗贞,以恶止恶,痛快!然私刑不可长,事毕自首去。
某年九月,剿黑沙帮三舵,诛三十七人。孩童七名,送慈幼局。
朱批:杀人者偿命,救孩童积德?可笑。善恶簿上,不过一笔糊涂账。
某年腊月,盐商王献金五千,求通漕运。允。其金尽散城北贫户。
朱批:脏钱洗净,还是脏的。但饥民得食,是真的。
一页页翻过,夏幼薇越看越心惊。这哪里是案卷,分明是一本私人“判案录”!沈琛以巡检之职,行的是亦官亦匪之事——他放走该杀的贪官,却夺其家产修堤救灾;他默许侠盗私刑,却又令其事后自首;他收受黑钱,转头散给贫民……每一笔账,都记录着他的权衡与挣扎。
最新一页,墨迹尚未全干:
九千岁义子周璠,漕粮掺沙案,涉银八万两,已取证。待收网。
朱批:硕鼠食民膏,当以沸鼎烹之。然沸鼎烫手,恐伤及无辜。慎之,慎之。
九千岁!
夏幼薇瞳孔微缩。这是朝中权势滔天的大太监,女帝亦颇为忌惮。沈琛竟在查他的人?
就在她心神震动之际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“侯爷也对判官笔感兴趣?”
夏幼薇浑身一僵,缓缓转身。
暗室入口处,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靛蓝身影。沈琛倚在门边,手中正把玩着一枚铜铸狼牙,灰褐色的眸子在阴影中深不见底,正静静看着她。
他竟来得无声无息!
夏幼薇瞬间冷静下来,并未慌乱,只合上册子,坦然迎向他的目光:“沈大人深夜不睡,也来查案?”
沈琛轻笑一声,缓步走近。他依旧穿着那身巡检官服,只是外袍松垮,露出里面深色的劲装。腰间断水刀无鞘,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,刀身偶尔反射一点微光。
他在书案前停下,指尖在案面上轻敲,节奏诡谲,似某种暗号。
“清官要守法,所以救不了堤坝将溃时下游的三千农户;恶人能破局,能用贪官的钱修堤,但最终自己也会溺死于贪欲。”沈琛看着她,声音低沉,“我选第三条路——穿上官袍做阎王,管他阳间律法;脱下官服当判官,凭我心秤量善恶。侯爷觉得,这路……走得通么?”
夏幼薇将册子放回暗格,转身面对他:“路是自己走的。只是阎王判官,终有一日要过奈何桥,饮孟婆汤。到那时,前尘尽忘,善恶功过,又如何清算?”
沈琛闻言,竟哈哈大笑起来。笑声在寂静的档案库里回荡,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冷涩。
“那就等到了桥头,”他笑罢,眼神骤然锐利如刀,“再看那孟婆汤,是苦是甜。”
两人对视,空气中似有无形的锋刃在交锋。
片刻,夏幼薇开口:“周璠的案子,你握有多少证据?”
沈琛挑眉:“侯爷想插手?”
“九千岁的手,伸得太长了。”夏幼薇淡淡道,“北境不稳,他在后方搅动风雨,于国不利。”
沈琛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更薄的册子,扔在书案上。
“漕粮掺沙,只是冰山一角。周璠在青州三年,以漕运为掩护,暗中向北方输送铁器、药材、甚至……弩机零件。收货方,是北蒙的几个大部落。”沈琛声音冰冷,“证据链已全,但我不能动他——一动,九千岁便会警觉,我在查的另几条线,都会断。”
夏幼薇拿起那本薄册,快速翻阅。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账目、货单、密信抄本,触目惊心。
“你要什么?”她抬眼。
“一个机会。”沈琛走近一步,两人距离不过三尺,“一个能让周璠‘合情合理’消失,且不引起九千岁怀疑的机会。侯爷北巡,途经青州,若发现漕运弊案,雷霆处置,合情合理。”
“你要借我的刀。”
“是。”沈琛坦然承认,“侯爷的刀,比我的快,也比我的……名正言顺。”
夏幼薇沉默。
档案库里,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。
窗外,秋风呜咽,卷过屋脊。
“三天后,”夏幼薇终于开口,“我会去城北漕运码头‘巡视’。届时,我要看到一场‘意外’——一场能让周璠不得不现身的意外。”
沈琛眼中光芒一闪:“够干脆。侯爷不怕我设局害你?”
“你若想害我,”夏幼薇平静道,“方才我翻看《善恶簿》时,就有无数次机会动手。”
沈琛又笑了。这次的笑,少了几分冰冷,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“侯爷是个明白人。”他退后一步,抱拳,“三日后,码头见。”
夏幼薇颔首,不再多言,转身走向暗室出口。
就在她即将踏出时,沈琛忽然在身后低声道:
“侯爷。”
夏幼薇停步,未回头。
“小心你身边弹琴的那位。”沈琛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他太干净了。干净得像……被人反复擦洗过的棋子。我查到点痕迹,他失散的妹妹,或许根本没丢。”
夏幼薇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。
她没有回应,迈步而出,身影迅速融入廊下的阴影中。
沈琛独立在档案库的黑暗里,许久未动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那道黑影如燕般掠过重重屋脊,消失在驿馆方向。
指尖摩挲着那枚铜铸狼牙,他低声自语:
“镇北侯……夏幼薇。你究竟,是来平乱的,还是来……搅局的?”
窗外,夜色如墨。
秋风更紧了。
喜欢我们的妻主是特种兵请大家收藏:(m.shuhesw.com)我们的妻主是特种兵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