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承载着“安眠频率”的金色花瓣,就像一粒被风吹远的蒲公英种子,颤巍巍地闯入了这片被世界遗忘的酷寒之地。
它所蕴含的暖意,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中,渺小得仿佛下一息就会被冻结、碾碎。
驿站早已废弃,破败的木墙挡不住刺骨的寒风。
柳如镜蜷缩在角落,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内门执事袍服,如今已是褴褛不堪,沾满了泥污与霜雪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,意识在冻僵与饥饿的边缘反复徘徊。
疯癫让他失去了记忆,却没能抹去他深入骨髓的执念。
他追寻着林歇的痕迹,一路向北,最终却迷失在这片连梦都无法抵达的雪原,等待着死亡的降临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,那片金色的花瓣,耗尽了最后一丝飞行的力量,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眉心。
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意,如同一根金色的细针,刺破了他冰封的感知。
柳如镜的身体没有动,但他的意识却坠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。
他没有看到那个蜷缩在群梦核心的身影,也没有看到那片无垠的金色花海。
他发现自己赤着脚,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金色麦田里。
月光如水,洒在沉甸甸的麦穗上,风一吹,便漾开一层层金色的波浪。
田埂间,静静伫立着无数的稻草人,密密麻麻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它们都穿着朴素的旧布衣,头戴遮住面容的破斗笠,在月下投下沉默的影子。
一种莫名的诡异感攫住了柳如镜。
他踉跄着走上前,心中的不安与好奇交织。
他想看看,这又是林歇搞出的什么玄虚。
他走到最近的一个“稻草人”面前,颤抖着伸出手,掀开了那顶破旧的斗笠。
斗笠下,不是枯草,也不是木头。
那是一张安详的、正在熟睡的脸。
一个普通老农的脸,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,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。
柳如镜浑身一震,像是被闪电劈中。
他疯了一般,扑向另一个稻草人,掀开斗笠——那是一个织娘,伏在不存在的织机上,睡得正香。
他再扑向下一个,那是一个学童,手里还握着一支无形的毛笔,头一点一点,已然酣眠。
他跑了起来,在无尽的麦田中疯狂穿行,掀开一顶又一顶斗笠。
男人,女人,老人,孩童……千万个、亿万个普通人,他们并非稻草人,而是以一种奇特的站姿,在这片共同的梦境里沉沉睡去。
他们的呼吸,轻柔而富有节奏,一起一伏间,竟交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巨大网络。
那风吹麦浪的“沙沙”声,正是这张梦网在缓缓呼吸的声音。
任何一丝杂念,任何一点恶意,一旦靠近,就会被这片平和的呼吸之海温柔地同化、消解。
柳如镜停下了脚步,他站在麦田中央,环顾着这由亿万生灵的安眠构筑而成的壮丽奇景。
他终于明白了,林歇并非以一己之力对抗着什么,他只是点燃了第一根蜡烛,而如今,整个世界都自发地变成了光的海洋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到离他最近的一位老妪的脸颊。
那温暖而真实的触感,仿佛一道暖流,瞬间击溃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“嫉妒”与“执念”的堤坝。
“原来……原来你不是神……”
他的声音嘶哑干涩,带着一丝哭腔。
“你……是被这万人托起的梦。”
话音落下,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干裂的眼角滑落。
在这片冰冷的雪原上,一个疯癫的心咒术士,终于在别人的梦里,找到了自己的解脱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千里之外的北境孤村,接生婆韩九娘正满头大汗地忙碌着。
“用力!再加把劲儿,看到头了!”
产房内,烛火猛地一跳,竟由昏黄转为一层温暖而神圣的淡金色。
伴随着这片金光,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。
“哇——”
是个健康的男婴。
韩九娘熟练地剪断脐带,准备将孩子包裹起来。
可当她听到婴儿第二声、第三声啼哭时,整个人却愣住了。
那哭声的节奏,并非杂乱无章,而是一种极其平稳的、带着某种韵律的起伏,像极了……像极了某种满足的呼噜声。
她怔了片刻,随即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。
她没有用新准备的襁褓,而是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柔软毛毯,将婴儿小心翼翼地裹了进去。
这毛毯,正是几年前西疆来的那个叫小石的孩子送给她的,据说是那位“歇真人”曾经用过的。
当夜,村里所有育有婴孩的妇人,都做了同一个梦。
她们梦见一个懒洋洋的男人躺在厚厚的云层上打着哈欠,一副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。
梦里的她们没有丝毫畏惧,反而不约而同地伸出手,轻轻拍打着怀中婴孩的背,用一种无比安心的语气低语着:“不怕不怕,神仙也在值夜呢。”
而在西疆村,小石却遇到了麻烦。
他发现,旧屋顶上那朵九瓣金花的能量波动正在减弱。
其中两片花瓣,已经开始微微泛黄,失去了原有的光泽。
他心中一急,立刻盘膝坐下,学着林歇叔叔的样子,试图将自身的气息渡入金花的根系,以自己的力量去温养它。
然而,气息刚一接触,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便从他脑海深处炸开,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攒刺他的神魂。
“呃啊!”小石痛呼一声,摔倒在地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昏沉之际,一个熟悉又慵懒的呢喃声在他耳边响起:“别硬扛……让他们也帮你。”
小石浑身一激灵,猛然醒悟。
他不再犹豫,爬起来冲向村口,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那面召集村民的铜锣。
“当!当!当!”
村民们被惊醒,纷纷披衣出门,不解地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。
小石涨红了脸,大声喊道:“大家什么都别问,都去晒谷场,所有人,手拉手,躺下!”
村民们面面相觑,但出于对这个“金花守护者”的信任,他们还是照做了。
月光下,上百名村民在空旷的晒谷场上躺下,手拉着手,围成一个巨大的圆阵。
起初,呼吸声杂乱无章。
但渐渐地,在小石的引导下,所有人的呼吸频率开始趋于一致,一起一伏,如同潮汐。
一股无形的暖流,仿佛从沉睡的地脉中被唤醒,顺着人们交握的手臂缓缓流淌,最终汇聚于圆阵中心,悄无声息地注入了那朵金花的根系。
那两片泛黄的花瓣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重新变得晶莹剔-透,饱满生辉。
那一夜,整个西疆的上空,都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,其形状,宛如一张横贯星野的巨大床榻。
与此同时,一支由灵禽组成的队伍正飞越中州归梦潭。
青羽童子带着他的队员,准备对这片传说中的“无主守梦”区域进行最终的稳定性测试。
他依照古法,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意识接入群梦网络。
然而,预想中的空旷与混沌并未出现。
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,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向旁边推了一下,仿佛一个正在熟睡的人,在床上无意识地翻了个身,为后来者腾出了一点空位。
没有排斥,没有审视,更没有攻击。
他非但没有受到任何阻碍,反而瞬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之境,仿佛躺在一张全世界最舒服的床上,连一丝一毫的戒备心都无法升起。
片刻后,青羽童子猛然惊醒,发现自己竟在飞行途中睡着了。
他脸上没有惊慌,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释然。
他取出一支梦羽笔,在空中虚划,写下一行流光溢彩的大字:“真正的守护,是从不觉得自己在守护。”
随即,他转身对所有队员下令:“传我号令,自今日起,梦羽队正式更名为‘卧观使团’。我等唯一之任务,便是记录世人,如何自然入睡。”
群梦的最核心,那个沉睡的身影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。
然而,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淡金色的眼眸,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,越过无尽的梦境层次,精准地落在了遥远的北境雪原。
在那里,一个刚刚从饥饿中被唤醒的五岁女童,正好奇地把玩着那片飘落在她身边的金色花瓣,无知无觉地哼唱着南荒传来的童谣:“太阳高高挂,我偏要趴下……”
蜷缩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,无声地吐出三个字。
“传下去。”
说完,他便再度闭上了双眼,满足的呼噜声再次响起,比之前更加绵长、安稳。
而就在这一瞬,北境孤村,韩九娘怀中的那个新生婴儿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突然停止了啼哭,抬起稚嫩的小手,指向天空,咯咯地笑出了声。
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。
只见驿站废墟上方的浓厚云层,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,一束久违的晨光如利剑般穿透而下,不偏不倚,正好照亮了那间破败的驿站。
在光柱的中心,柳如镜已经苏醒,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而在他身旁,一株野生的金色花朵,正迎着严寒,顽强地破开积雪,悄然绽放。
那娇嫩的花瓣,在晨光中轻轻颤动,仿佛是在回应一个远在天边、却又近在耳畔的呼噜声。
那道天光并未持续太久,很快便被从西边天际涌来的一片沉重如铁的乌云所吞没。
云层之下,万籁俱寂,连风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规矩禁锢,死板地停滞在半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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