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，姜悦像是在履行某种无声的仪式。她没有主动联系韩司远，他也没有再出现。那件西装外套被江宇在第二天上午悄无声息地取走，像一阵风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，却又仿佛无处不在。
工作室恢复了往日的秩序，但又截然不同。姜悦依旧工作，但不再是为了麻痹或逃避。她开始整理这个项目所有的影像资料，从最初调研的模糊样张，到最终定稿的每一帧。这个过程，像是一次漫长的显影，将那些被情绪掩盖的细节，一一呈现。
她看到自己最初拍摄青州芙蓉路时，镜头里不自觉流露出的、对即将消逝之物的悲悯与珍视；她也看到项目中后期，那些因他的强力支持才得以保全的画面里，多了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。她甚至翻出了那些曾经让她心烦意乱的、无意中捕捉到韩司远的工作照——他在废墟前凝望的侧影，他与居民交谈时微蹙的眉头，他在会议桌上敲击决策时冷硬的下颌线……
曾经，这些画面被她归入“干扰项”。此刻，带着“显影”后的认知重新审视，她才迟钝地察觉到，那些冷硬之下，或许藏着她当时拒绝去看到的专注与……守护。
心口那片被浸润的土地，似乎有柔嫩的芽尖，正试探着破土而出。带着怯生生的勇气。
周五傍晚，她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，内容简洁：
【老街片区整体拆除下周一启动。如需最后记录，周末是最后时间。】
没有署名。
姜悦握着手机，心脏微微加速。她知道是谁。这种不打扰、却在她可能需要时递上信息的做法，很“韩司远”。
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，回复了两个字：【谢谢。】
然后，她开始检查相机电池，清空存储卡。她需要去。不是为了他，是为了她自己，为了给这个贯穿了他们关系冰封与解冻阶段的项目，画上一个有始有终的句点。
周六清晨，她独自一人再次踏入那片熟悉的街巷。比起上次和韩司远一起来时，这里更加破败和空寂。大部分门窗都被钉死，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着巨大的“拆”字，触目惊心。只有零星几家尚未搬走的住户，还在进行最后的清理。
她走得很慢，相机挂在胸前，却没有急于举起。她只是用目光细细地抚过那些斑驳的砖墙、歪斜的电线杆、墙角顽强生长的野草，以及空气中弥漫的、混合了灰尘、旧木和离愁的复杂气味。
在一个转角，她看到了那家手工秤店。门板已经被卸下了一半，里面空空荡荡，只有那张被擦拭过的工作台还孤零零地留在原地，上面落满了新的灰尘。她想起那晚的烛光，他深邃的眼神，和他沙哑的剖白。心脏像是被温柔地攥了一下，不疼，却胀得发酸。
她举起相机，没有拍大场景，只是对准了那张空置的工作台，对准了地面上散落的、未来得及带走的细小工具和木屑，对准了从破败屋顶投下的一束光柱中，无声飞舞的尘埃。
这些，是抵抗之后，最终的沉寂。是记忆被抽取后，留下的物理空壳。她的镜头冷静地记录着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。
就在她专注于取景时，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。她身体一僵，没有立刻回头。那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。
空气中，那股熟悉的、清冽的气息，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。
他来了。
姜悦缓缓放下相机，转过身。
韩司远就站在不远处，依旧是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，身形挺拔，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。他没有看她，目光正落在她刚才拍摄的那张空工作台上，眼神深沉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、类似缅怀的情绪。
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，转过头，目光与她对上。没有惊讶，没有寒暄，只是平静地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然后微微颔首。
阳光从残破的屋顶缝隙漏下，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没有靠近，也没有说话，就像那晚在图书馆楼顶一样，只是沉默地存在着，守护着一个安全的、不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。
姜悦的心，在这一刻，奇异地安定了下来。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，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。他的存在，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基石，让这片即将彻底消失的土地，在她心里有了一个可以锚定的点。
她重新举起相机，继续她的记录。而他，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她身后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，陪着她，走完这条老街最后的时光。
偶尔，她会因为寻找角度而移动位置，他也随之自然地调整着距离，始终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间隔。没有交流，没有触碰，只有彼此存在的气场，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地交融。
当姜悦拍下最后一张照片——那是一扇半塌的院门上，依稀可辨的、褪色的春联残迹——她轻轻舒了口气，放下了相机。
结束了。
她转过身，看向一直守在那里的韩司远。
他也正看着她，目光比刚才更加深沉，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，有关切，有询问，或许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期待。
姜悦迎着他的目光，没有躲闪。她抬起手，轻轻拍了拍相机，然后，对着他，露出了一个极淡、却无比真实的、如释重负的微笑。
没有言语。
但这个笑容，和她眼中不再设防的平静，已然是最好的回答。
韩司远深邃的眼底，仿佛有星光骤然亮起，灼热而明亮。他紧抿的唇线，几不可察地松弛开来，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却真实无比的弧度。
阳光正好，尘埃在光柱中舞动得像金色的精灵。
废墟之上，定格的不再是冰冷的影像。
而是两颗历经迷茫与伤痛后，终于敢于再次尝试靠近的、鲜活的心。
定影之初，色彩或许浅淡。
但底色，已是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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