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第四部分,汪建明滥用职权,为龙腾会馆及关联企业违规审批项目、打压竞争对手的证据,包括他签批的文件、会议记录、以及五名企业主的证词。”
“第五部分,”方大军的声音更低了,“是他指使金承业胁迫控制曲婷,并通过曲婷接近、影响我方家人的证据。这部分有金承业审讯笔录曲峰证词、以及技术恢复的通讯记录。
说完这些,办公室陷入长久的沉默。只有墙上时钟的秒针在走动,滴答,滴答,每一声都像在倒计时。
李五一终于睁开眼。他没有看卷宗而是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。
“大军,”他缓缓开口,“你知道汪建明在省城经营了多少年吗?”
“二十七年,从街道办副主任开始!”
“二十七年。”李五一重复这个数字,“这二十七年里,他从街道办副主任到区委书记,到市府秘书长,到副市长。每一步,都有人扶,有人推,有人铺路。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办公桌后,打开最下面的抽屉,取出一份名单。不是打印的,是手写的字迹苍劲,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页纸。
“这是过去一个月,通过各种渠道向我递话的人。”
李五一将名单推到方大军面前,“有省里的老领导,有兄弟市的同僚,有曾经共事过的老部下。他们说的内容大同小异。汪建明是有问题,但要考虑大局,要维护稳定,要给同志改正错误的机会!”
方大军看着那份名单。上面的每一个名字,他都认识,有些甚至在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,
“还有这个!”李五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是省委办公厅的红头文件复印件,“三天前收到的。关于保持干部队伍稳定,妥善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指导意见。”
方大军接过文件。措辞很官方,很含蓄,但意思很明确:不要搞扩大化,不要影响团结,不要引发震动。
“舅舅,”方大军用了一个私下的称呼,“这些证据,足够把汪建明送进去十年以上。那些受害者,像曲婷、曲峰、还有龙腾会馆里那些女孩,她们等这一天等了多久?如果我们现在犹豫的话,那么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李五一突然提高声音,但马上又压了下去,疲惫地摆摆手,“大军,我知道。我比任何人都想把这群蛀虫清理干净。但现在什么事情应该要有一个轻重缓急!“
他走到窗前,背对着方大军:“你想过没有,如果我们现在动手,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?汪建明不是金承业,他是一个在省城经营了二十七年,市委常委,常务副市长,他的关系网有多深?他手里又握着多少人的把柄?如果他狗急跳墙,又会把多少人拖下水?省城会乱成什么样子?我李五一、你方大军,还有骆云飞,我们三个市委常委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,就给省城的官场来一次空前绝后的政治地震吗?省委领导会怎么想我们?各级部门会怎么看我们?群众又会怎么评价我们?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呢?!”
方大军沉默了。这些问题,他不是没想过。作为公安局长,他太清楚这种案子的复杂性了。抓一个人容易,但抓一个人引发的震动,往往超出控制。
“那曲婷怎么办?她现在已经被控制了,我相信消息瞒不了多久。汪建明一旦知道了,一定会有所行动。”
“曲婷!” 李五一转过身,眼神复杂,“她既是个可怜的孩子,可又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啊!大军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这件事公开审理,她过去那些经历,被胁迫,被侵害,被当作棋子的所有事情都会暴露在公众面前。她才二十六岁,以后的路还很长。你忍心让她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吗?”
方大军想起那个站在梯田前、眼神清澈的女孩。想起弟弟说起她时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。想起卷宗里那些冰冷的证据背后,一个女孩被撕碎的人生。
“那就让汪建明逍遥法外吗?”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,“让那些因为他签了字而被强拆了房子的人,因为他打了招呼而输了官司的人因为他一句话而毁了前途的人,永远等不到一个公道?”
李五一没有回答。他走回办公桌后,重新坐下,双手交叉放在桌上。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,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
“给我二十四小时。”
李五一最终做出了最艰难的抉择:“二十四小时,我需要和一些同志沟通,需要评估所有可能的影响,需要找一个既能惩治犯罪,又能最大限度减少震动的方案。”
“那汪建明那边……”
“加强监控,但要隐蔽。”李五一指示,“他还在医院静养,那就让他继续静养。在他病房周围安排人手,确保他不能和外界联系,但不要让他察觉。”
“曲婷呢?”
李五一沉吟片刻:“暂时留在机场公安的留置室,按程序走。通知她家人。不,先不要通知曲大山,那个父亲。可以通知二军。让二军去接人,但什么都不能说。就说是例行检查,误会了一场嘛!”
“舅舅,”方大军在离开前,他最后一次问李五一:“如果二十四小时后,您还是决定这件事情缓一缓呢?”
李五一看着他,目光深不见底:“那就再给我个必须动手的理由。一个足够强大、足够有说服力、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理由!”
方大军走出市委大楼时,天已经完全亮了。冬日的阳光苍白,没什么温度,但刺眼。他坐进车里,没有立即发动。手机震动,是弟弟方二军打来的,
“哥!出什么事了?机场公安给我打电话,说曲婷被扣留了,让我去接人!她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搞错了?”
方大军闭上眼睛。他能听到弟弟声音里的焦急、不解,还有对那个女孩毫无保留的信任。听到方二军焦虑的声音,方大军还要绕着弯子来安抚。
“二军,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情。曲婷要从广州转机飞抵曼谷,工作人员查验她的行李里有敏感物品,其实就是一瓶雾化的香水,按照规定可能有些问题。另外曲婷对这次出行的目的和行程安排说得遮遮掩掩,也引起了机场公安的注意。所以现在有关部门决定暂时限制曲婷出境,一切事情需要核实与调查再做决定。二军,你接到人后,送她回千峦县。什么都不要问,什么都不要说,明白吗?’
“可是哥,我那边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!照我说的做。这样做是为了她好,也是为了你好!明白吗?”
挂断电话,方大军靠在座椅上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。不是身体的累,是那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被反复拉扯的累。手机又响了。这次是江浩,声音急促:
“方局,汪建明那边有动静。他病房里的陪护刚才试图溜出去,被我们的人拦下了。从那人身上搜出一部加密手机,现在通过技术部门正在破解!”
“继续监控,加强警戒。我马上回市局。”
方大军睁开眼睛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了。车发动后迅速驶入清晨的车流。后视镜里,市委大楼在晨光中庄严矗立,像一座巨大的、沉默的堡垒。
省城国际机场的到达厅永远嘈杂混乱,但凌晨四点的到达层却空旷得令人心慌。方二军站在3号出口的玻璃门前,看着外面被雨水浸透的夜色。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,像一团团即将熄灭的火。手机屏幕上是曲婷一小时前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:“4点,3号出口,黑色出租车,车牌尾号47。别开自己的车。”
他没问为什么。从三天前老屋那场暴雨中的坦白后,他就再也没能打通曲婷的电话。手机关机,文化馆说她请了长假,曲家寨的老屋锁着门。这个突然出现的短信,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四点零三分。一辆黑色出租车缓缓驶入到达层车道,停在3号出口前。车灯在雨幕中切开两道昏黄的光柱,尾灯在湿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红色。副驾驶车窗降下一半。曲婷的脸出现在窗口,苍白得像一张纸,眼睛红肿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。她看到方二军,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,只是用眼神示意他上车。
方二军拉开车门坐进后座。车里开着暖气,但寒意还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。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,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,没说话,重新升起车窗。车子驶离机场,汇入凌晨稀疏的车流。
车内只有雨刷器规律摆动的声响,和引擎低沉的嗡鸣。方二军从后视镜里看着曲婷——她缩在副驾驶座上,身体微微侧向车窗,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。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,领子竖得很高,几乎遮住了半张脸。
“婷。”方二军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,“我们去哪?”
曲婷没有回头。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然后抬起手,指了指前方。还是没有说话。
方二军看向司机。司机专注地看着路面,仿佛后座根本没有人。
车子沿着机场高速驶向市区,但很快拐上一条辅路,方向是城西。路越来越偏僻,路灯间隔越来越远,最后完全陷入黑暗,只有车灯切开前方无尽的雨幕。
“你到底要带我去哪?!”方二军的声音提高了,带着压抑了三天的焦躁和痛苦。
曲婷猛地转过头。车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,方二军看到她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往下掉,但她死死咬着下唇,不让自己发出声音。
那眼神不是委屈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,一种已经放弃一切的死寂。方二军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。他想起三天前在老屋,她也是这样看着他,然后说出那些让他世界崩塌的真相。而现在,那双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没有了。
“停车。”他突然对司机说。
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,没理会,车速甚至加快了些。
“我让你停车!”方二军伸手去抓司机的肩膀。
“别动!”曲婷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破碎,“让他开。”
方二军的手僵在半空。他看着曲婷,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的女人,此刻陌生得像从未认识过。
“你要带我去哪?”他问,声音低了下来,带着哀求,“我们好好谈谈,行吗?不管发生什么,我们一起面对……”
“没有‘我们’了。”曲婷打断他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从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,就没有‘我们’了。”
“可我爱你!”方二军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不管发生过什么,我爱你啊!”
曲婷闭上眼睛,眼泪从紧闭的眼帘下汹涌而出。她摇头,用力地摇头,头发粘在湿漉漉的脸颊上。
“别说了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求你别说了……”
车子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工厂区。这里曾经是省城的工业中心,如今只剩下一排排黑洞洞的厂房,像巨兽的骸骨匍匐在雨中。雨水冲刷着斑驳的水泥墙,在墙根汇成浑浊的水流。
司机熄了火,但没有下车。他点了支烟,摇下一半车窗,雨点斜打进来。曲婷推开车门,冷风和雨水一起灌进来。她没打伞,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座厂房。方二军追下车,雨瞬间浇透了他的外套。
“曲婷!”他在雨中喊她的名字。
她没回头,推开一扇锈蚀的铁门,消失在厂房深处的黑暗里。
方二军追进去。厂房内部空旷得可怕,只有高处破碎的天窗透下些许天光,勉强照亮满地狼藉。生锈的机器零件、散落的砖块、不知名的垃圾。雨水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,在地面积起一汪汪水洼。
曲婷站在厂房中央,背对着他。她的羽绒服已经湿透,深灰色变成了近乎黑色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得惊人的轮廓。
“为什么带我来这里?”方二军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。
曲婷慢慢转过身。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白得吓人,眼睛却亮得异常,像两团燃烧殆尽的余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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