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程的火车是夜车。硬卧车厢里,大家挤在两张下铺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,怕吵到其他乘客。窗外是流动的黑暗,偶尔闪过几点灯火,像瞌睡人的眼睛。
阿明盘腿坐在铺位上,膝上摊着个新本子—在深圳买的,封面印着“锦绣前程”四个烫金字。他正借着车厢昏暗的灯光,记录这次学到的南方植物特性。
“海芒果要小心,”他边写边念叨,“汁液有毒,但处理好了能做高级灰。凤凰木的花期短,得掐准时候采……”
对面的小芸靠窗坐着,手里捧着个保温杯。招娣给她泡的姜茶,说是防晕车。她其实不晕,但还是小口小口喝着,眼睛望着窗外。
“想什么呢?”招娣轻声问。
小芸转过头,用手语比划:“想那个在展会上一直看我刺绣的老奶奶。她后来让孙子给我买了瓶水。”
“那是喜欢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小芸眼睛在昏暗里亮晶晶的,“我在想,要是能开个小班,教像她那样喜欢刺绣的人……”
招娣心头一暖,拍拍她的手:“回去就办。就在交流中心,每周一次,你来教。”
过道那边的中铺,赵梅还没睡,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深圳带回来的染料图谱。小林从上面探下头:“赵老师,那个海芒果的样本,回去我能分一点做实验吗?”
“分你三分之一。”赵梅头也不抬,“剩下的我要试传统法子。”
“您说,咱们能把南方的植物和北方的工艺结合吗?”
“试试呗。”赵梅翻过一页,“染布这事,老祖宗也没说只能用哪儿的草。”
林晚和陆铮坐在隔壁隔间的过道小凳上。车窗开了一条缝,夜风灌进来,带着铁轨摩擦的焦灼味。
“累了?”陆铮看她一直捏眉心。
“有点。”林晚放下手,“不过心里踏实。这趟比预想的好。”
“那个认证的事……”
“要做。”林晚很坚定,“但不是为了给别人看,是为我们自己。阿明那些经验,得变成能传下去的东西。”
陆铮点点头,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:“回来的路上我算了笔账。认证的费用不低,但二期工程可以先缓一缓。传承中心晚半年建,影响不大。”
“二期不能缓。”林晚摇头,“孩子们等着呢。阿明上次说,他老家还有两个妹妹也想学手艺,就是没地方住。”
“那钱……”
“我想过了。”林晚转过身,“深圳那个副总,不是想合作吗?我们出技术,他们出资金,认证的费用从合作款里出。”
陆铮挑眉:“你舍得把技术分享出去?”
“不是分享,是共同开发。”林晚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光,“他们要的是稳定的染色工艺,我们要的是把标准做起来。各取所需。”
正说着,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。陆铮要了两份粥,递了一份给林晚。粥是温的,米粒熬得开了花。
“有时候我在想,”林晚搅着粥,“咱们这些年,到底攒下了什么。”
“攒下了一园子的人。”陆铮说得很自然。
林晚笑了。是啊,一园子的人。老的,小的,能说会道的,沉默寡言的,每个人都在那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后半夜,车厢里静下来。阿明趴在小桌上睡着了,本子还摊开着。小芸也蜷在铺位上,手里还捏着没喝完的姜茶杯。招娣和赵梅头靠着头,睡着了还皱着眉,大概在梦里还在讨论染料。
林晚轻轻走过去,给每个人掖了掖被角。回到自己铺位时,陆铮已经躺下了,给她留了靠窗的位置。
她躺下,脸贴着冰凉的车窗。外面还是黑,但东方已经开始泛白,像宣纸上极淡的墨迹。
快到站时,天彻底亮了。晨光透过车窗照进来,阿明第一个醒,看见光,懵懵地坐起来,发现本子上流了一滩口水,赶紧擦。
小芸也醒了,第一件事是检查随身带的绣片有没有受潮。招娣和赵梅几乎同时睁开眼,对视一眼,笑了——两个老太太连睡觉都像在较劲。
“要到了。”陆铮坐起身,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。
广播响起,报出熟悉的站名。车厢里顿时活过来,收拾行李的声音,互相提醒的声音,小孩子被叫醒的哼唧声。
出站时,深圳的阳光变成了家乡薄薄的晨雾。空气里有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植物清香和煤烟的味道。
文创园派了车来接。司机是老张,看见他们,咧着嘴笑:“可算回来了!这几天园子里冷清得不像话。”
车子驶进园区时,林晚看见染料园里有个人影。近了才看清,是周师傅——他正在给蓝草浇水,佝偻的背影在晨雾里像棵老树。
“周师傅!”阿明第一个跳下车,“您怎么这么早?”
周师傅转过身,眯着眼看了会儿,才笑起来:“算着你们该到了。园子里的东西,一天不照看都不行。”
小芸走过去,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,递给周师傅。打开,是块绣着松鹤的帕子——在深圳抽空绣的。
周师傅接过,手有些抖:“好……好。”
早餐是在食堂吃的。大师傅特意熬了小米粥,蒸了花卷,拌了六样小菜。大家围坐在一起,热热闹闹地吃,说的都是深圳的见闻。
阿明讲那个副总怎么夸他们的染料,小雨讲外国人怎么惊讶于“呼吸绣”,赵梅讲南方的植物和北方怎么不一样……
林晚安静地听着,偶尔和陆铮交换个眼神。粥很香,花卷很软,小菜脆生生的。这是家的味道。
饭后,各自散去休息。林晚回到办公室,桌上堆着这几天的信件和文件。最上面是安安的画——一幅“欢迎回家”,画上有火车,有飞机,有轮船,每个交通工具上都坐着小人。
她看了好久,才小心地把画收进抽屉。
下午,她召集了个小会。去深圳的人都到了,没去的几个核心成员也在。
“这趟深圳之行,大家都辛苦了。”林晚开门见山,“收获很多,问题也遇到了。接下来,我们要做几件事。”
她拿出一份清单:“第一,整理这次收集的所有资料——植物的、工艺的、市场的。第二,启动认证申请,这事陆铮负责。第三,”她看向小芸,“筹备刺绣公益班,小芸主导,招娣辅助。”
“第四,”她顿了顿,“阿明和小林成立一个研发小组,专门研究南北植物染料的结合。赵姨当顾问。”
会议室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。
“最后,”林晚声音轻了些,“咱们得想想,接下来到底要往哪儿走。”
没人说话。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,从桌子这头移到那头。
“我想继续做‘慢东西’。”阿明第一个开口,“就像在深圳说的——麻烦才值钱。”
“我想让更多人知道,刺绣不是老太太的玩意儿。”小芸用手语说,小雨帮着翻译,“它是……是能说出心里话的。”
赵梅咳了一声:“我老了,带不了太多徒弟。但那些老法子,得有人接着试。南方的草,北方的土,换个地方长,说不定有惊喜。”
招娣点头:“传习班要扩大。不止教手艺,还得教为什么这么干。小芸现在能带初级班了,我腾出手来,可以开高级班。”
林晚一个个看过去。这些面孔,有的年轻,有的沧桑,但眼睛里都有光。
“好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。
散会后,她一个人在园区里走。傍晚的风起了,吹得染料园里的植物沙沙响。阿明已经在那儿了,蹲在一株蓝草前,拿着本子记什么。
绣坊的灯亮着,小芸在整理绣线,按颜色深浅一字排开。传习室里,招娣在擦黑板,准备明天的课。
食堂飘出晚饭的香气。交流中心二楼,美院的学生在布展——这次深圳带回来的作品,要在这里展出一个月。
林晚走到那株从老院子移栽来的石榴树下。深秋了,叶子掉得差不多了,但枝头还挂着几个红透的果子。
陆铮走过来,递给她一件外套:“起风了。”
“嗯。”林晚穿上,“二期什么时候动工?”
“下周一。”陆铮说,“图纸改好了,传承中心放在东边,采光最好。宿舍能住三十个人,还有公共厨房。”
“阿明的妹妹们能来住了。”
“能。”陆铮顿了顿,“深圳那边……你真想合作?”
“想。”林晚看着暮色中的园区,“但不是他们那种合作法。我想的是,咱们出标准,他们出渠道。‘霓裳’的东西,得按‘霓裳’的规矩来。”
天彻底黑了。园区的灯一盏盏亮起来,染坊的,绣坊的,食堂的,宿舍的。每一盏灯下,都有人在忙,有人在学,有人在教。
林晚想起火车上那个问题——这些年,到底攒下了什么。
现在她知道了。攒下了一园子的光。这些光会照亮夜晚,会吸引更多迷路的人,会一代代传下去,直到很远很远的将来。
而她,和身边的这个人,还要守护这片光很久很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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