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领事馆，带着一丝宿醉未醒般的沉寂。丁陌像往常一样，准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，衣着笔挺，神情淡漠，仿佛昨夜在茶楼与书店之间的辗转奔波从未发生。他首先需要处理的，不是粮食，而是“竹下贤二”这个身份该做的本职工作。
他拿起内部电话，接通了后勤课。
“渡边君吗？我是竹下。”
电话那头的渡边似乎有些意外，语气带着谨慎：“竹下君？早啊，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关于之前那批特殊办公用品的申请，”丁陌的声音平和，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，“总务课那边流程走得慢，我这边急着用。听说你跟他们课长的秘书相熟，能不能帮忙催问一下？不是什么大事，就是些笔墨纸张。”他刻意选择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作为开启对话的由头。
渡边显然松了口气，语气也活络了些：“原来是这个事，好说好说，我待会儿就去问问。竹下君太客气了，这点小事还专门打电话。”
“麻烦你了。”丁陌顿了顿，仿佛不经意地提起，“另外，最近馆内事务好像特别多？我看你那边也挺忙的。”
渡边立刻会意，压低了声音：“可不是嘛！除了之前的……嗯，那些琐事，现在又要配合筹备那个什么‘米粮统制委员会’，光是整理历年物资数据就够头疼的。课长把一些联络协调的杂事，也暂时划到我这边了。”他这话既是在抱怨，也是在向丁陌传递信息——他确实会参与委员会的前期工作，并且拥有一定的信息渠道。
“粮食统制？”丁陌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兴趣，“这可是关系到民生稳定的大事。渡边君责任重大啊。”
“唉，都是跑腿的活儿。”渡边谦虚了一句，随即话锋一转，带着点试探，“竹下君见识广，对这类事情有什么看法？我总觉得这差事不好干，容易得罪人，也容易出纰漏。”
丁陌知道，渡边这是在寻求指引，或者说，是想把他拉上同一条船。他沉吟片刻，缓缓说道：“事在人为。规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这么大的摊子，涉及方方面面，总有些……灵活处理的空间。关键在于，怎么把事办得‘看起来’符合规矩，又能让各方面都……过得去。”他话说得含蓄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。
渡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似乎在消化这话里的含义，随即声音里透出几分心领神会的笑意：“竹下君高见！确实是这个道理。那……以后这方面的事情，可能还要多向竹下君请教了。”
“互相帮忙而已。”丁陌淡淡回应，随即结束了通话。
放下电话，丁陌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渡边这个节点，算是初步稳住了，并且可以通过他，获取委员会内部的信息，甚至在未来可能进行一些“灵活”操作。这是“合纵”的第一步，在敌人内部埋下钉子。
接下来，是“连横”的第二步——拓展外部渠道。
下午，丁陌以领事馆工作人员的身份，预约拜访了“昭和通商”上海分社的课长铃木。铃木的办公室在日租界一栋气派的洋楼里，装修奢华，但与他在商社内尴尬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。他年纪不大，却显得有些暮气沉沉，眼神里带着怀才不遇的郁结。
“竹下先生大驾光临，有何指教？”铃木的态度不算热情，但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节。
丁陌没有绕圈子，坐下后直接说道：“铃木课长，我这次来，是想和你谈一笔生意。”
“生意？”铃木挑了挑眉，似乎有些意外，“竹下先生是领事馆的人，怎么会……”
“公私兼顾。”丁陌笑了笑，“想必铃木课长也听说了‘米粮统制委员会’的事情。粮食管制一起，许多日常商品的流通也会受到影响，特别是……一些需要从特定渠道进口的物资。”
铃木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些，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。昭和通商主要经营进出口贸易，粮食管制确实会影响他们的部分业务，但如果能找到新的门路……
丁陌观察着他的反应，继续说道：“委员会初建，百废待兴，许多物资的采购和调配，需要可靠且有能力的商社协助。我这边，恰好能接触到一些相关的信息和要求。而贵社，在进出口方面经验丰富，渠道广泛。如果我们能合作，或许能在新的局面下，开辟一些……新的业务增长点。”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业务，但“新的业务增长点”这几个字，对于渴望业绩的铃木来说，充满了诱惑。
铃木沉吟着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：“竹下先生的意思是……我们可以通过你，获得委员会的采购订单？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丁陌摇头，“明面上的订单，竞争激烈。我说的是……一些不那么方便放在明面上的需求。比如，委员会运作初期，可能需要一些非标品，或者需要绕过某些管制，从特殊渠道获取的物资。这些，才是利润最丰厚，也最能体现合作价值的地方。”
铃木的眼睛彻底亮了。他明白丁陌指的是灰色地带甚至黑色地带的贸易，风险高，但利润也极其惊人，这正是他这种在社内被边缘化的人，最渴望的翻身机会。
“风险……”铃木还是有些犹豫。
“风险共担，利益共享。”丁陌斩钉截铁，“我会提供信息和安全建议，贵社负责执行和渠道。出了问题，我们一起想办法。做成了，利润按约定分成。铃木课长，在上海这个地方，按部就班是很难出头的，有时候，需要一点魄力。”
这番话，精准地击中了铃木的痛点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眼中闪过一丝决断：“竹下先生说得对！不知道……我们具体可以从哪里开始合作？”
“不急。”丁陌摆摆手，“你先考虑清楚。如果想好了，三天后，还是这个时间，我们在这里详谈。记住，这件事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”
离开昭和通商，丁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，感觉心中的脉络又清晰了一分。铃木这条线，如果运用得好，将来不仅可以为粮食渠道提供掩护（比如以商社名义进口其他物资，夹带粮食），甚至可能成为获取海外紧缺物资的重要途径。这是“连横”的关键一步，将商业资本拉入自己的网络。
回到领事馆，已是傍晚。他坐在办公室里，没有开灯，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，默默梳理着今天的成果。
渡边，代表着日方系统内部的潜在协力；李爷，代表着本地江湖的运输仓储力量；铃木，代表着可能打通的外部贸易渠道；而老吴背后的红党，则是最终的目的地和部分粮源保障。
这几条线，彼此独立，互不知情，只有他丁陌，如同一个站在迷雾中的棋手，隐约把握着全局的脉络。他通过利益、前景、甚至是对方自身的困境，将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力量，一点点地牵引、聚合，围绕着“粮食”这个核心，布下了一张若隐若现的网。
“合纵连横……”他低声自语。这不是简单的勾结，而是在敌人全力构筑的统制高墙上，巧妙地寻找缝隙，嵌入自己的楔子。
他知道，这张网还很不牢固，任何一个节点的失误，都可能导致全线崩溃。他必须像走钢丝一样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，推动着各方朝着自己设定的方向前进。
窗外，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，映照着他平静却坚定的侧脸。
粮储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，而他，正在引导着水下的暗流，让这些暗流在巨石周围形成一股反向的漩涡。这漩涡能否撼动巨石尚未可知，但至少，它正在为那些渴望呼吸的生命，开辟着细微的通道。
夜还很长，路也还很长。但他已经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。接下来的，就是耐心、谨慎，以及……等待时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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