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圈电话打下来，天已经黑了。
竹下贤二站在窗前，看着码头的灯火。灯火还是那么亮，起重机还在工作，货船还在进出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
但只有他知道，在这表象之下，很多东西已经变了。
他的网络，像一只受惊的蜘蛛，正在把伸出去的脚慢慢收回来。
但这只是暂时的。
猫鼠游戏已经开始。猫在明处，鼠在暗处。猫在找，鼠在躲。但鼠不会一直躲，鼠也在观察猫，等待机会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码头上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。
工人们干活时都不怎么说话了，搬运货物时动作更快，更小心。陈世雄整天在货场上转悠，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每一个环节。就连周明那几个年轻学员，也都埋头干活，不问不该问的，不看不该看的。
浅野和小林又来了两次。一次是突击检查，早上八点就到了，直接进了仓库。一次是傍晚，在码头门口拦了几辆卡车，开箱验货。
两次检查都没查出什么。
货是正常的货，单是正常的单，人是正常的人。一切都很规范，挑不出毛病。
但竹下贤二知道，这还不够。
特高课的人不会轻易放弃。他们越查不出什么，就越会怀疑。怀疑这里有问题，只是藏得深。
果然，第五天，浅野一个人来了。
这次他没检查货物，也没看文件，而是直接来到竹下贤二的办公室。
“竹下专员，方便聊几句吗？”他问，语气很客气。
“当然。”竹下贤二起身，“浅野先生请坐。”
浅野在椅子上坐下，环顾了一下办公室。办公室很整洁，书架上摆满了文件，墙上挂着码头平面图和运输路线图，桌上除了文具，就是一盆小小的文竹。
“竹下专员来上海多久了？”浅野突然问。
“两年多了。”竹下贤二说，“昭和十五年春天来的。”
“两年多，就把码头管理得这么好，不容易。”浅野说，“我查过记录，三号码头在你来之前，吞吐量只有现在的一半，事故率却是现在的三倍。你来了之后，一切都变了。”
“都是分内之事。”竹下贤二说，“既然负责这个码头，总要把它管好。”
“不仅仅是管好。”浅野看着他的眼睛，“简直是脱胎换骨。我很好奇，竹下专员是怎么做到的？”
竹下贤二迎上他的目光：“无非是两件事：规矩，和利益。定好规矩，让所有人按规矩来。给够利益，让所有人愿意按规矩来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浅野笑了：“简单？恐怕没那么简单吧。规矩和利益，说起来容易，做起来难。尤其是在上海这种地方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，要想平衡，需要手段。”
“浅野先生过奖了。”竹下贤二说，“我只是做了该做的。”
“是吗？”浅野顿了顿，“那三井运输呢？也是该做的？”
竹下贤二心里一紧，但表情不变：“三井运输是正常的商业行为。码头货物进出频繁，有自己的运输公司，效率更高，成本更低。这在上海很常见，很多码头都有类似的安排。”
“是很常见。”浅野说，“但三井运输的规模，可不常见。五十辆卡车，覆盖整个长三角的运输网络，还有铁路特别通道。这样的规模，说是商业行为，有点牵强吧？”
“浅野先生可能不太了解运输行业。”竹下贤二说，“规模越大，成本越低，利润越高。这是基本的商业逻辑。”
“商业逻辑……”浅野重复了一遍，然后突然转了话题，“竹下专员认识松井课长吧？”
“认识。”竹下贤二说，“铁路调度所的课长，工作上有些往来。”
“只是工作往来？”浅野问，“我听说，你们私交也不错。经常一起吃饭，喝茶。”
竹下贤二知道，浅野已经查过了。这种时候，否认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。
“确实有些私交。”他坦然承认，“松井课长是前辈，对我在工作上有过不少帮助。作为后辈，偶尔请他吃个饭，喝个茶，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只是吃饭喝茶？”浅野追问，“我听说，你还送过他一些礼物。古董字画之类的。”
竹下贤二笑了：“浅野先生真是消息灵通。确实送过，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。松井课长喜欢这些，我正好有门路能弄到，就送了几件。这在上海也是很常见的事，人情往来而已。”
浅野盯着他看了很久，然后站起身：“今天打扰了。竹下专员，我最后问一个问题。”
“请说。”
“你觉得，在这场战争中，什么最重要？”
竹下贤二沉默了片刻，然后说：“秩序。没有秩序，一切都无从谈起。”
“秩序……”浅野点点头，“说得好。希望竹下专员真的这么想。”
他走了。
竹下贤二坐在椅子上，很久没有动。
浅野的最后几句话，意味深长。他在试探，在施压，在观察反应。
而竹下贤二的回答，必须滴水不漏。
秩序——这是日本人最看重的词。维持秩序，维护统治，这是他们的逻辑。用这个词来回答，最安全，也最符合“竹下贤二”的身份。
但竹下贤二知道，浅野不会就此罢休。
这场猫鼠游戏，才刚刚开始。
接下来几天，竹下贤二更加小心。他减少了所有不必要的活动，除了码头和领事馆，哪里都不去。见的人也都是正常工作往来，私下里不再和松井、李爷、铃木他们接触。所有的联系，都通过陈世雄或者中间人传递。
同时，他也在观察。
观察浅野的行动，观察特高课的动向，观察整个上海的气氛。
他发现，被调查的不止他一个。铁路系统、公路运输、码头仓库、贸易商社，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特高课的人。他们像梳子一样，在梳理整个上海的物资流动网络。
但奇怪的是，调查的力度并不大。没有大规模的抓捕，没有严厉的审讯，更多的是一种“存在感”的展示——我在看着你，我知道你在做什么，你最好小心点。
这是一种心理战术。
竹下贤二明白了。特高课在敲山震虎。他们可能掌握了一些线索，但还不确定，所以用这种方式，逼那些有问题的人自己露出马脚。
这时候，谁慌，谁就输了。
竹下贤二决定，不慌。
他继续管理码头，继续处理文件，继续和各方周旋。表面上，他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日本外交官，一个管理有方的码头负责人。暗地里，他的网络在静默，在潜伏，在等待。
等待风头过去，等待机会到来。
这场猫鼠游戏，比的不是谁更强，而是谁更耐心，谁更沉得住气。
而在这方面，竹下贤二有信心。
因为他知道，猫再厉害，也需要证据。而鼠只要藏得够深，不留下痕迹，猫就无从下口。
夜幕降临，码头的灯火再次亮起。
竹下贤二站在窗前，看着外面的景象。货船上，工人们还在卸货；铁路上，列车缓缓驶出；公路上，卡车一辆辆开走。
一切都还在运转。
只是运转得更加小心，更加隐蔽。
就像一只在猫眼皮底下活动的老鼠，每一步都走得谨慎，但从未停止。
这场游戏，还会继续。
而他，准备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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