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上海,冷得钻心。
领事馆三楼档案室里,丁陌独自一人站在成排的铁皮柜前。玻璃窗外天色灰蒙蒙的,像是要下雪。他手里拿着份人事调动清单,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——武藤课长昨天交代的,要他整理出最近半年所有调离上海日军人员的档案。
这活儿看似枯燥,丁陌却知道其中的分量。
特高课那个浅野,就像条嗅到血腥味的鬣狗,还在暗中转悠。松本优子虽然暂时被调离一线,但直觉告诉丁陌,那个女人从未真正放弃。他们都在找“深渊”,找那个能提前预知珍珠港、洞悉零式战机弱点、甚至影响整个太平洋战局的幽灵。
幽灵不能只有一个。
丁陌轻轻合上文件夹,走到窗前。院子里,几个日本文员正缩着脖子快步走过,军靴踩在冻硬的地面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他需要制造更多的“幽灵”,让特高课的视线分散,像把沙子撒进眼睛里——哪一粒都硌得慌,却又抓不住。
下午两点,他准时出现在武藤课长的办公室。
“课长,您要的档案初步整理好了。”丁陌将厚厚一摞文件放在办公桌上,“一共三十七人,调往关东军十五人,回国十二人,其余分散到华北、华南各部队。这是详细清单。”
武藤抬起头,眼镜后的眼睛透着疲惫。这段时间他压力不小,上面催着要南洋战事的后勤保障方案,下面又得应付特高课没完没了的调查。
“辛苦了。”武藤揉了揉太阳穴,“浅野那边昨天又来问话,还是关于泄密的事。你怎么看?”
这话问得随意,丁陌心里却绷紧了弦。
他保持着恭敬的站姿,语气平稳:“课长,属下认为,如果真有泄密,源头未必在上海。珍珠港、零式参数、南洋战局……这些情报的层级,不是我们领事馆能接触到的。”
武藤若有所思地点头:“我也这么想。但特高课需要交差,总得有人负责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问:“你觉得,会是谁?”
办公室里静了几秒。
丁陌低下头:“属下不敢妄加猜测。”
“说说无妨,就我们两人。”武藤端起茶杯,吹了吹热气。
丁陌沉吟片刻,像是在谨慎措辞:“课长,属下整理档案时注意到一个细节——海军省作战课有位中佐,叫山本健次郎,三个月前调回东京。他调离前,正好参与过南洋作战计划的初期讨论。”
武藤动作一顿。
“继续说。”
“还有参谋本部的铃木少将,他去年秋天曾来上海视察,回去后不久就升任作战部长。”丁陌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而珍珠港事件前,美军突然加强太平洋防务的时间点,正好与铃木少将回国后递交的视察报告时间吻合。”
武藤放下茶杯,杯底碰在桌面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办公室里更静了。
半晌,武藤才缓缓开口:“这些……有证据吗?”
“没有。”丁陌回答得很干脆,“只是时间上的巧合。但特高课查案,有时候要的就是‘巧合’。”
武藤盯着丁陌看了很久,忽然笑了:“竹下,你很聪明。”
“属下只是做好分内工作。”
“分内工作……”武藤站起身,走到窗前,背对着丁陌,“浅野下午还要来找我,你刚才说的这些,我会‘无意间’提一提。至于他听不听得进去,就看天意了。”
丁陌微微躬身:“课长英明。”
从武藤办公室出来,丁陌沿着走廊往回走。皮鞋踩在木地板上,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。他知道武藤会把他那些话传出去——不是因为他信任丁陌,而是因为他需要转移特高课的注意力。武藤自己也不想被卷进泄密案的漩涡,找个更高层的“嫌疑人”,对谁都好。
这就是丁陌要的效果。
第一粒沙子,撒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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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时分,丁陌去了趟三井运输的仓库。
仓库在闸北,靠近苏州河。河面上漂着薄冰,货船停靠在码头,工人们正忙着卸货。丁陌穿着深灰色大衣,围巾遮住了半张脸,走进仓库时,李爷正蹲在一堆木箱前抽烟。
“李桑。”丁陌开口。
李爷转过头,见是丁陌,赶紧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:“竹下太君来了。”
两人走到仓库角落,这里堆着些废旧机器,说话方便。
“货都齐了。”李爷压低声音,“盘尼西林二十盒,磺胺三十瓶,还有手术器械两套。按您的吩咐,分三批走。第一批今晚从码头走水路,第二批明天混进铁路货运,第三批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走陆路,老陈亲自押车。”
丁陌点点头:“路上小心。最近查得严。”
“放心,打点过了。”李爷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“这是账目,您过目。”
丁陌接过本子,借着昏暗的光线扫了几眼。账做得很细,每一笔支出、每一道关节的打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李爷这人,粗中有细,办事牢靠。
“对了,”李爷忽然想起什么,“前两天有个生面孔在码头转悠,看打扮像做生意的,但眼神不对。我让底下弟兄留意了,那人后来又去了铁路货站。”
丁陌心里一动:“长什么样?”
“四十来岁,戴眼镜,穿长衫,手里总提着个公文包。”李爷描述道,“说话带点北方口音,但不太明显。”
戴眼镜,公文包,北方口音……
丁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没有对上号。可能是特高课的新面孔,也可能是军统那边的人。乱世里,谁都在布眼线。
“继续盯着。”丁陌把账本递回去,“但别打草惊蛇。如果是特高课的人,让他们看,咱们的货都是正经生意,不怕查。”
“明白。”李爷收起账本,犹豫了一下,“东家,还有件事……吴老板那边托我捎句话。”
丁陌神色不变:“吴老板怎么说?”
“他说最近有批药材要运,量比往常大,问问咱们这边方不方便。”李爷的声音更低了,“主要是西药和手术器械,可能要分五六批。”
李爷嘴里的吴老板,是黑市上的药材商人,丁陌跟他打过几次交道。但丁陌心里清楚,吴老板背后是谁——那是红党在上海的地下联络员。不过这些,李爷不需要知道,也没必要知道。青帮的人只做生意,不问来路,这是规矩。
“接。”丁陌几乎没有犹豫,“时间、地点、交接方式,让吴老板定。但有一条——不能急,一批一批来,安全第一。”
李爷点头:“那我今晚就传话过去。”
丁陌又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:“这是下个月的经费。码头那边该打点的继续打点,工人们的工钱按时发,天冷了,每人再加五块钱的取暖补贴。”
“东家仁义。”李爷接过信封,厚厚的一沓,他心里有数。
离开仓库时,天已经擦黑。苏州河上起了雾,朦朦胧胧的,对岸的灯火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丁陌沿着河堤慢慢走,冷风吹在脸上,刀割似的。
红党的物资要运,军统的任务要完成,日军的眼皮底下要周旋。
三重身份,就像走钢丝,一步都不能错。
走到外白渡桥附近时,他忽然停下脚步。桥那头有家咖啡馆,二楼靠窗的位置,坐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苏念卿。
她今天换了件墨绿色旗袍,外面罩着呢子大衣,正低头看报纸。桌上放着一杯咖啡,热气袅袅。
丁陌看了看四周,没有可疑的人。他过了桥,推开咖啡馆的门。
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。
苏念卿抬起头,看见丁陌,眼里闪过一丝职业性的笑意,但很快收敛了。她放下报纸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:“坐。”
丁陌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,坐下时,侍者已经端来一杯热茶——他每次来都喝这个,苏念卿记得。
“东家让我问你,”苏念卿开门见山,声音轻得像耳语,“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?关于日军内部人事变动的。”
丁陌端起茶杯,暖着手:“有。海军省和参谋本部最近可能要大换血,具体名单还没出来,但风声很紧。”
“原因?”
“珍珠港泄密案的压力。”丁陌喝了口茶,“特高课查了这么久没结果,上面需要有人担责。海军和陆军互相推诿,最后很可能各打五十大板。”
苏念卿认真记下,又问:“你上次说的荷属东印度,时间能再具体点吗?”
“二月底到三月初。”丁陌说,“日军已经在巴厘巴板附近集结油轮,这是动手的前兆。另外,爪哇海的巡逻频率最近增加了一倍,说明他们在清场。”
“这些情报很重要。”苏念卿合上小本子,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,推过来,“东家给你的。”
丁陌接过,纸袋很轻。他打开看了一眼,里面是几张空白护照,还有一沓美金。
“东家说,最近风声紧,这些东西你备着,以防万一。”苏念卿看着丁陌,眼神平静得像在交代工作,“杜站长很看重你,他希望你能平安。”
“替我谢谢东家。”丁陌收起纸袋,语气同样平静。
两人又坐了一会儿,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,像普通朋友闲聊。窗外天色完全黑了,路灯一盏盏亮起来,在雾气里晕开昏黄的光圈。
临走时,苏念卿公事公办地说:“你自己小心。”
丁陌点点头,没说话。
推开咖啡馆的门,冷风灌进来。他围好围巾,走进夜色里。
第二粒沙子,该撒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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