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九年那个冬天，黄河瘦得像条奄奄一息的灰蛇。
沙坡头的黄河水车，自明万历年间立在那儿，已经吱吱呀呀转了四百年。管理员老张头守着它也有三十七年了。人们都叫他张瘸子——五八年修水利时被滚石砸了左腿，公社安排他来看这“老古董”，算是个照顾。
枯水期来得邪乎。往年腊月黄河还能漫过水车下半截叶片，今年却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基石，河床裂开龟背似的口子。水车十六片巨大的木质叶片悬在半空，像被掐住喉咙的哑巴。
“该上油了。”老张头腊月初八那天早上自言自语，拎着一小桶桐油，拖着那条瘸腿往水车走去。走到十步开外，他愣住了。
那水车在转。
慢得几乎看不见，但确实在动——没有风，没有水流冲击，十六片枯黑的叶片正一寸一寸地碾过干冷的空气。每转一下，轴心就发出一声悠长的“吱——呀——”，像是老人磨牙的声音。
老张头揉了揉眼睛。水车又动了半寸。
他凑近些，看见那些四百年的榆木叶片上，水渍早干了，只剩下一层灰白的盐碱。可是当叶片转到某个角度时，会突然反射出一星水光，亮得刺眼。他伸手去摸，指尖触到的却是干木头。
“见鬼了。”他嘟囔着，退后两步。
那天下午，景区来了两个戴眼镜的年轻人，说是水利局的。老张头领着他们去看水位标尺，犹豫再三，还是说了水车的事。高个的那个笑了：“张师傅，那是热胀冷缩，木头变形产生的应力释放。”
可老张头知道不是。他三十七年里看过这水车在烈日下暴晒，在严寒里冻裂，从没见它自己转过。何况那转动有节奏——转三停一，转三停一，像在数着什么。
夜幕降下后，声音变了。
不再是白天的“吱呀”，而成了“咯吱——咯吱——”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轴心里，每转一下都在碾碎它。老张头打着手电筒爬上水车架，电光扫过那些粗大的榫卯时，他看见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水渍，凑近一闻，一股子铁锈混着河泥的腥气。
下半夜，他做了个梦。
梦里水车上坐着个穿蓝布褂的老汉，背对着他，正一勺一勺地从干涸的河床里舀水。每舀一勺，水车就转一点。老汉回过头来——脸上没有五官，只有一片平滑的、像是被水磨光了的木头纹理。
老张头惊醒了，一身冷汗。
第二天，他去了下游五里外的老渡口。摆渡的赵瞎子九十多了，眼睛看不见，耳朵却灵。听完老张头的描述，赵瞎子沉默了很久，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又磕。
“五三年，”赵瞎子终于开口，声音像是从河底捞出来的，“修三门峡那会儿，上游淹了个镇子。迁走前夜，七个老汉把自己锁在祠堂里，说是要‘守河’。后来水来了，再没人见过他们。”
“那跟水车有啥关系？”
赵瞎子的白眼仁朝着黄河方向：“那祠堂的梁木，听说后来被拆了，有些流落到下游……你说你那水车，最后一次大修是啥时候？”
老张头想起来了——五四年春，政府拨款大修过一次沙坡头水车，换了三片主叶片。工程记录上写着：“所用木料系上游调拨之优质榆木”。
回程的路上，老张头觉得黄河的风特别冷，冷到骨头缝里。
水车转到第五天，声音已经变得像呜咽。
老张头不再试图用科学解释。他每天早上在河滩上点三炷香，对着水车拜一拜。香烟笔直地上升，升到水车高处时，突然散开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搅乱了。
最诡异的是第七天夜里。月亮很亮，老张头看见水车投在河滩上的影子——不是十六片叶片的影子，而是七个模糊的人形，手臂挽着手臂，围成一个圈，慢慢地、慢慢地旋转。
他想跑，可那条瘸腿像钉在地上。他想喊，喉咙里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，每转一圈，地上的投影就淡一点，水车的“咯吱”声也轻一点。
然后他听见了说话声。
不是耳朵听见的，是直接响在脑子里的话，浑浊得像黄河底的泥沙：“水……还我水……”
“我只是个看水车的。”老张头对着空气说，声音发颤。
“守河的……不能走……”
“河还在，只是枯水期。”
“干了……都要干了……”
那天夜里，老张头坐在水车下，抽了一整包“奔马”烟。天快亮时，他对着水车说：“我懂，守着一样东西一辈子的滋味。”
水车突然停了。万籁俱寂。
第八天傍晚，飘起了毛毛雨。雨丝细得看不见，只有脸上的一点凉意。老张头躺在炕上，听着外面渐渐有了“沙沙”声。后半夜，他听见了久违的“哗啦”声——那是水拍打叶片的声音。
清晨，雨停了。老张头冲到河边。
黄河水位涨了一指高，刚好够着最低的那片叶片。水车又在转了，被水流推着，慢悠悠地，发出正常的老旧水车该有的“吱呀”声。阳光照在湿漉漉的木头上，泛起温润的光。
轴缝里不再渗出红水渍。河滩上的影子，也变回了十六片叶片的形状。
老张头蹲在河边，捧起一掬黄河水。水从指缝漏下去，带走了一些他三十七年都没想明白的东西，也留下了一些。
后来他在工作日志上写：“1989年腊月，枯水期异常。水车因热胀冷缩产生应力转动，经小雨缓解，恢复正常。”
合上日志时，他摸了摸封皮，又补了一句：“有些河，是流在人骨头里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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