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的冬天，昌都的寒冷能把人的骨髓都冻成冰碴子。陈默背着二十公斤的摄影器材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然乌湖畔。他是个杂志社的摄影记者，专门来拍然乌湖冬季的“雪山倒影”——这是摄影圈里流传多年的传说，说在每年冬至前后三天，如果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又未全封，就能拍到冈仁波齐在湖中完美对称的倒影。
湖面确实结了一层玻璃似的薄冰，冰下的水黑得发蓝。陈默找到当地向导多吉说的最佳位置，支起三脚架。多吉是个五十多岁的康巴汉子，昨晚在客栈里喝了三碗青稞酒后，神神秘秘地告诉陈默：“拍湖可以，莫要拍太久。湖有眼睛，看久了要还的。”
陈默当时只当是醉话。现在站在湖边，他倒是想起这话来了。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，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冻得不听使唤。冈仁波齐的峰顶在暮色中泛着金红色的光，那是最后一缕夕阳的抚触。他抓紧时间调整参数，透过取景器观察湖面。
倒影确实美得惊人——雪山在薄冰下的水中微微晃动，仿佛另一个颠倒的世界。陈默按下快门，连续拍了十几张。当他低头查看相机屏幕时，第一张照片让他愣住了。
湖中的雪山倒影，在照片上竟变成了一具巨大的、仰卧的骷髅头骨。
他眨了眨眼，抬头看真实的湖面——依然是正常的雪山倒影。再看屏幕，骷髅头骨清晰可见：两个黑洞是眼眶，鼻骨处的凹陷，甚至下颌骨的轮廓都分明可辨。那骷髅如此巨大，几乎占据了整个湖面。
陈默的手开始发抖。他一张张翻看照片，前三张还是正常的雪山倒影，从第四张开始，逐渐扭曲变形，到第七张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头骨。而拍摄时间显示，这些照片前后间隔不过二十秒。
“多吉！”他大声喊道，声音在空旷的湖边显得微弱。
向导从不远处的小屋跑出来，皮袍在风中翻飞。陈默把相机递给他看。多吉只看了一眼，脸色就变了。他用藏语快速念诵着什么，手指拨动胸前的念珠。
“这是‘天目’，”多吉用生硬的汉语说，“湖底的天目睁开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陈默感到脊背发凉。
多吉却不回答了，只是拉着陈默往回走：“天黑了，湖边的夜晚不属于活人。”
那天晚上，陈默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凌晨两点，他爬起来再次查看照片。这次他发现了更多细节：骷髅头骨的“眼眶”深处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。他把照片放大到极限，终于在像素的颗粒中辨认出——那是无数微小的、扭曲的人形，密密麻麻挤在眼眶的黑暗中。
陈默感到一阵恶心。他关上相机，却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声音，像是很多人在低声念经。他撩开窗帘，外面只有月光下的雪山和结冰的湖面，空无一人。
第二天一早，陈默决定去找村里的长者。多吉不情愿地带他见了老藏医格桑。格桑的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酥油的味道，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唐卡，画的是尸林怙主——一具舞动的骷髅。
陈默给格桑看照片。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许久，叹了口气：“1950年，大地摇动，雪山哭泣。整个村子滑进湖里，一百二十七个人，连喇嘛带婴儿，一个没出来。”
“您是说……地震？”
“不是普通的地震，”格桑的手指抚过念珠，“是山神发怒。那些人的身体沉入湖底，眼睛却一直睁着。每隔一些年，湖水清澈时，他们的目光就会透过水面，看这个世界。”
陈默想起照片中骷髅眼眶里的无数人形，胃里一阵翻腾。
“他们在看什么？”
“看他们的后人，看忘记他们的人，看路过不祭拜的人。”格桑闭上眼睛，“你拍了他们，他们现在也看见你了。”
回客栈的路上，陈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。不是来自某个方向，而是无处不在——来自脚下的土地，来自远处的雪山，来自每一个阴影角落。他走得很急，好几次差点在结冰的路面上摔倒。
当晚，他开始做梦。梦里他沉入湖底，周围是无数双睁开的眼睛，每只眼睛里都映出他惊恐的脸。他想游上去，但身体不断下沉，那些眼睛离他越来越近，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。
第三天，陈默决定离开。多吉帮他收拾行李时，突然说：“你要去湖边告个别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不告而别的人，会被记住更久。”
陈默犹豫再三，还是去了。正午的阳光下，然乌湖看起来平静无害，雪山倒影美得令人窒息。他站在湖边，低声说了句“打扰了，我这就走”，然后鞠了一躬。
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，湖面传来冰层破裂的声音。不是一处，而是无数处——整个湖面的薄冰同时裂开，裂纹竟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图案，和他照片里的骷髅头骨一模一样。
陈默转身就跑，心脏狂跳。他听到身后传来一种声音，像是很多人在水下一起叹息。
回到北京后，陈默把照片洗了出来。奇怪的是，所有照片上的骷髅头骨都消失了，只剩下正常的雪山倒影。他几乎要相信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，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。
那晚他整理资料时，从相机包的内袋里掉出了一样东西——一小片已经干枯的、湖蓝色的薄冰，形状酷似人眼。冰片在他手中迅速融化，消失前的一瞬，他仿佛看到冰中有个微小的影子向他点了点头。
陈默没有再回西藏。但他开始每年冬至向一家昌都的孤儿院捐款，署名是“然乌湖的一百二十七只眼睛”。有时在极安静的深夜里，他还会听到那种许多人一起叹息的声音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而他的摄影风格变了，不再追求奇景，开始拍摄普通人的面孔。他说，每张脸上都有一双眼睛，而每双眼睛后面，都是一个不想被遗忘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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