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一年霜降那夜,老秦裹着破羊皮袄子蹲在烽燧背风处,听见城墙在哭。
起初他以为是风。戈壁滩的风邪乎,能从汉朝的砖缝里钻出哨音来,有时像妇人呜咽,有时像马匹垂死喘息。但今夜不同——那是竹片摩擦的脆响,哗啦哗啦,像有人在翻一卷永远翻不完的书简。接着人声起来了,沉沉的,每个字都像夯土砸进地里:“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……”
老秦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。他在金塔县守了三十年长城,听过狼嚎,见过沙暴卷走勘探队的帐篷,但从没听过城墙说话。那声音贴着土墙皮爬过来,钻进他耳朵眼里,竟是字正腔圆的汉隶古调。他想起县志里提过一嘴:一九七三年修水库时,在烽燧底下挖出过一具戍卒骸骨,怀里揣着半卷《急就章》,骨头缝里嵌着匈奴箭头。
“谁?”老秦哑着嗓子喊,手电筒的光抖成筛子。
竹简声停了。月光浇在汉长城的残垣上,土黄色墙皮泛起青白,像死人脸颊。老秦看见墙根渗出细密的盐霜——这儿离盐碱地二十里地,不该有这东西。他蹲下身,手指蘸了点放舌尖一尝,咸得发苦,还掺着铁锈味。
后半夜,声音又来了。这回更真切,不光有吟诵,还有咳嗽、铁甲碰撞、火把燃烧的哔剥声。老秦甚至闻到了味儿——陈年的羊膻混杂着汗馊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他鬼使神差地贴着墙走,手掌按在夯土上,竟感觉到微微的震颤,像城墙深处埋着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。
“不对头。”他喃喃自语,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长城是活的,它记得所有死在它怀里的人。”
第三天,老秦从县文保所借来录音机。那个叫小李的干事笑他:“秦叔,又幻听了吧?一个人呆久了都这样。”但老秦较真,他非得抓住这声音不可。午夜时分,录音机的红灯亮起,城墙准时开腔。这次不再是《匈奴歌》,而是断断续续的家书:“阿母见字如晤……儿戍酒泉已三载,胡马秋肥,烽火频传……若儿不归,勿悲,长城脚下皆汉土……”
录音放到这里,磁带突然卡住,发出尖锐的嘶鸣。老秦手忙脚乱地关机,却发现录音键自己又按了下去。机器里传来新的声音,不是古调,竟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语:“……老婆子的药该买了……闺女下月结婚……”
老秦的脊梁骨凉透了。这墙不光记得汉朝的事,连他平时蹲在这儿念叨的家长里短都记得。
恐惧是在第七夜达到顶峰的。那晚没有月亮,戈壁黑得像泼了墨。竹简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,吟诵声里混进了哭嚎和刀剑相击的脆响。老秦缩在烽燧里,手电光渐渐微弱,他看见城墙上的盐霜越结越厚,渐渐凝出人形——一个拄着戟的佝偻影子,没有脸,只有两个窟窿望着东南方向。
影子开口了,说的却是老秦的乡音:“想家不?”
老秦的眼泪唰地下来了。他想起自己十八岁来这儿,如今五十三了,父母去世没赶上,孩子长大没见过几面。这堵墙守了一辈子,守成了活死人。他忽然明白了,墙里那东西不是什么鬼怪,是和他一样的戍卒,只不过隔了两千年。
“想。”老秦对着影子说,“天天想。”
影子似乎点了点头,盐霜簌簌落下。吟诵声又起,但这次老秦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——那不是悲叹,是骄傲。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;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唱这歌的匈奴早已消散,而长城还在,戍卒的魂还在。
后半夜,声音渐渐平息。老秦走出烽燧,看见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。城墙还是那堵破墙,盐霜化成了露水。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——他摸墙时不再觉得冰凉,而是触到一种温厚的脉动,像握住了一个老战友的手。
那天早上,小李开着吉普车来送补给,看见老秦正仔细清理墙根的杂草。
“秦叔,昨晚又听见动静没?”
老秦咧嘴笑了,缺了的门牙露着风:“听见了,是我自个儿打呼噜。”
小李摇摇头走了。老秦继续手里的活儿,哼起不成调的歌。他知道那声音还会来,在某个霜重的夜里,带着竹简的哗啦声和两千年的乡愁。而他会在那儿听着,守着,因为这是他和长城之间的秘密——两个戍卒,隔着时光的烽燧,互相证明彼此都曾活过,都在想念家乡。
风又起了,卷起沙粒打在墙上,啪嗒啪嗒,像远去的马蹄声。老秦裹紧皮袄,觉得这戈壁的夜,好像没那么冷了。
喜欢诡事禁忌档案请大家收藏:(m.shuhesw.com)诡事禁忌档案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