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玦将那几个姑娘的建议，一一记下。
他转头看向一旁躬身肃立的工匠之首，山子野。
“先生以为如何？”
山子野那双常年与土石图纸打交道的手，微微一颤。
他抬起头，浑浊的眼睛里，竟有了一丝清亮的光。
“回侯爷。”
山子野的声音带着工匠特有的沙哑，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激动。
“老朽……老朽造了一辈子园子，都是想着如何让主家有气派，如何显得富丽堂皇。”
“今日听了几位姑娘一席话，才晓得，这园子，原来是为人造的，不是为名造的。”
“这‘潇湘馆’的清幽，‘蘅芜苑’的淡雅，‘秋爽斋’的开阔，都是住在里面的人的心思啊。”
“这……这才是园林的魂！”
这番话，让贾政的老脸微微有些发热。
他刚刚还想着什么“承恩殿”、“沐德堂”，与此一比，确实显得空洞又俗气。
贾玦闻言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。
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
一个项目，只有让所有参与者都投入了真情实感，才能成为传世之作。
“先生说得好。”
贾玦拿起炭笔，重新回到图纸前，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。
“既然魂有了，那骨肉就要我们来填满。”
他的笔尖在图纸上游走，将那些诗情画意的构想，一点点变成可以施工的细节。
“林妹妹的溪水要缓，那我们就在潇湘馆的上游，设计几处回水湾，再用卵石铺底，既能减缓流速，又能让水声更清脆。”
“宝妹妹的藤萝要攀上屋檐，那蘅芜苑的屋檐材质就要用上好的硬木，结构也要加固，既要考虑承重，又要防止雨水侵蚀。”
“探春妹妹的敞轩，窗户不能用寻常的样式，要用冰裂纹的漏窗，这样才能将四时之景，都框入这一室之内，所谓‘引景入室’。”
贾玦说得不快，但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落在了实处。
他仿佛不是在说营造，而是在描绘一幅已经存在的画。
这番话，让山子野等几个老工匠听得是心悦诚服，不住地点头。
他们看贾玦的眼神，已经从对权贵的敬畏，变成了对行家的钦佩。
王熙凤站在一旁，看着贾玦挥洒自如的样子，一颗心怦怦直跳。
她见过贾玦在阵前的杀伐果断，也见过他在族人面前的威严如山。
却从未想过，他连这风雅的营造之道，也懂到了这般精髓的地步。
这个男人，到底还有多少面，是自己没见过的？
贾政在一旁听了半天，终于忍不住，清了清嗓子。
“咳……玦哥儿，这园子虽好，但正殿的名字，还是应该……”
“二叔。”
贾玦头也没抬，直接打断了他。
“正殿名为‘顾恩思义殿’，匾额我已经请了当朝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来写，此事已定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。
“今日，我们只论园中景致。”
贾政被噎了一下，后面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，只得捻着胡须，面露尴尬。
王熙凤见状，连忙上前一步，笑着解围。
“侯爷说的是，咱们还是快看看这稻香村要怎么建吧。”
她指着图纸上的一角，又道。
“侯爷刚刚说，要用太湖石堆砌假山，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块，只是不知道够不够用，要不要再派人去江南采买一批？”
她的问题，既将贾政的尴尬化解于无形，又精准地接上了贾玦的思路。
贾玦抬眼看了她一下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。
“凤姐姐想得周到。库里的先用上，另外再派人去采买。钱不是问题，石头，一定要最好的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王熙凤脆生生地应道，心中一阵欢喜。
这种与他并肩做事，心意相通的感觉，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。
讨论继续进行。
当细节落实到潇湘馆时，贾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。
他指着图纸上那片竹林外的小径，特意看向黛玉。
“林妹妹，这窗外，是留一片密竹，还是只留三五竿，疏疏落落，更显得清净？”
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。
满屋子的人，都因为他这个细微的变化而安静下来。
黛玉的脸颊瞬间飞起一抹红霞。
她没想到在这么多人面前，贾玦会单独问她如此细致的问题。
这已经不是在商议公事，而是在探询她的心意。
她垂下眼帘，看着自己的指尖，轻声回道。
“……疏落些好。”
“竹影映在窗上，才不会显得太满了。”
“好，就依妹妹的。”
贾玦立刻在图纸上做了修改。
两人目光在图纸上空短暂交汇，又迅速错开。
那份旁人无法插入的默契，让黛玉的心里，像是有蜜糖化开，甜丝丝的。
这一幕，被不远处的薛宝钗尽收眼底。
她看着黛玉羞怯又欢喜的神情，又看了看贾玦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，眼神微动，若有所思。
一下午的时间，就在这细致的讨论中飞快流逝。
当最后一笔修改完成，一张宏大又精细的草图，终于彻底定稿。
山川、河流、殿阁、楼台，花草、树木，无一不备，无一不精。
贾玦放下炭笔，直起身子。
“好了。”
“图纸已定，就按此方案，即刻动工！”
他转向山子野等一众工匠，神情变得严肃起来。
“各位先生，这园子，便拜托了。”
“工钱，在市价的基础上，再加三成。”
“但工期和质量，我要最好的！”
胡萝卜加大棒，恩威并施。
山子野等人闻言，脸上顿时放出光来，激动地躬身下拜。
“侯爷放心！我等必定竭尽全力，不负侯爷所托！”
贾玦点了点头，又看向王熙凤。
“凤姐姐，银子和物料，你来总揽。府里的人手，你随意调配。”
“每日清晨，向我汇报一次进度。”
“是！”
王熙凤挺直了腰板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“侯爷放心！”
这四个字，她今天说了好几次，但这一次，却说得格外响亮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。
众人陆续散去。
书房里，只剩下贾玦一人。
他站在巨大的图纸前，久久没有移动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，洒在那张画满了奇思妙想的纸上，将那些墨迹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
大观园，即将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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