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业后我继承了爷爷的老照相馆。
他临终前叮嘱我每晚必须锁好暗房,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。
我遵守了三年,直到暗房开始传来孩子的哭声。
透过门缝,我看见褪色照片里的小男孩正伸手往外爬。
“哥哥,陪我玩好吗?”
后来我发现爷爷的笔记本,最后一页写着:
“如果小光出来,告诉他我一直在找他。”
可那个小男孩,分明就是我五岁时淹死的双胞胎弟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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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子深得像个口袋,天光从巷口挤进来,走到陈默的“时光映画”照相馆门前,已经成了稀薄的一层,勉强能映亮褪了色的招牌和两扇蒙尘的玻璃橱窗。空气里常年浮着老木头、旧纸张和定影水混合的、难以言说的气味,不臭,只是沉,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,像浸了水的棉花。
照例没有客人。午后斜阳漫过门槛,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拖出一块狭长的、昏黄的光斑,尘埃在里面无声地翻滚。陈默坐在柜台后那把榫卯都有些松动的旧藤椅里,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摊开的、硬壳厚重的相册。相册边角磨损得厉害,露出底下灰白的纸板。里面大多是黑白或早期色彩失真的照片,凝固着陌生面孔几十年前的笑容、严肃、或茫然。他每天都会翻几页,动作很轻,仿佛怕惊扰了这些被时光定格的魂灵。这些,连同墙上悬挂的那些风景、静物老照片,就是爷爷留给他的全部。还有这家店,以及那句叮嘱。
那句话是爷爷咽气前,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,用尽最后气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带着痰音和一种陈默从未在老人脸上见过的、近乎恐惧的焦灼:“小默……暗房……夜里,过了十点,必须锁死!不管……不管听见什么,看见什么,哪怕是我在里头叫你……也绝不能开!记牢了!记牢了!”
爷爷的眼睛瞪得很大,浑浊的瞳仁里倒映着陈默煞白的脸,直到那点光彻底涣散,手指才一根根松脱,冰冷地滑落。
三年了。一千多个夜晚。陈默恪守着这条古怪的、没有解释的遗命。照相馆的暗房在楼梯后面,门是厚重的老式木门,装着如今少见的黄铜插销和一把大号铁锁。每晚十点,陈默都会准时去检查,推上门,插好销,然后“咔哒”一声落锁。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脆、决绝。暗房里除了爷爷那套老旧但保养得极好的放大机、显影盘、定影盘,就是些过期多年的相纸和化学药剂,还有墙角几个落满灰、从没见他打开过的旧纸箱。没什么特别。至少白天看来如此。
起初几个月,陈默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,或者说是紧绷的警惕。夜深人静时,他躺在二楼自己的小房间里,屏息凝神,捕捉楼下任何一丝异动。但除了老房子不可避免的木头收缩的“嘎吱”声,远处模糊的车流声,偶尔窜过的野猫的嘶叫,什么也没有。暗房那边,始终死寂。时间久了,那每晚锁门的动作,渐渐从一种郑重的禁忌,变成了和洗脸刷牙差不多的日常习惯,甚至有些麻木。只是心底最深处,某个角落,爷爷临终时那双瞪大的眼睛,偶尔会毫无预兆地闪过,让他莫名打个寒噤。
今天的寂静有些不同。不是说多了什么声音,而是少了点什么。连往常午后偶尔会有的、极轻微的,不知道是隔壁还是楼板自身的窸窣声都消失了。空气里的尘埃也仿佛停止了舞动,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光柱中。整条巷子,整个店铺,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、隔音的玻璃罐子。
陈默合上相册,指尖却传来一阵突兀的湿冷。他低头,发现刚才触碰的几张老照片边缘,不知何时凝了些细细的水珠。不是血,只是水,清澈的,带着股地窖般的阴凉。他蹙眉,抽了张纸巾擦拭相册封面,那湿痕很快洇开一小片,但也没更多异常。也许是自己手汗?或是这老房子返潮?他没太往心里去,只是觉得这寂静压得人有些胸闷。
起身想去倒杯水,目光扫过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质小相框。里面嵌着的不是照片,而是一张裁剪下来的旧报纸碎片,年份久远,纸色发黄脆硬,上面有一小片模糊的铅字和一张更模糊的、火柴盒大小的图片。那是关于一起本地旧闻的简短报道,陈默很小的时候似乎听父母含糊提起过,关于一个溺水的小孩。当时没在意,后来整理爷爷遗物时发现了这个,便随手放在这里。此刻,那报纸碎片上的铅字,在昏淡的光线下,竟有些刺眼。
他移开目光,端着水杯走到窗前。橱窗外,巷子空无一人,对面灰墙上爬着的枯藤纹丝不动。一切都浸泡在一种过于澄澈、过于静止的午后的困倦里。太安静了,安静得让人不安。
这份不安,在夜幕彻底降临后,开始具体化。
晚上九点五十分,陈默像往常一样,检查完店门,关上厅里大部分的灯,只留了一盏墙角的小壁灯,晕开一小团暖黄的光晕。他拿着手电,走向楼梯后的暗房。手电光柱切开前方浓稠的黑暗,落在暗房厚重的木门上。门上刷的绿漆早已斑驳,门把手是冰凉的金属。
一切如常。他握住门把手,习惯性地往里推了推——纹丝不动,锁着的。他低头,黄铜插销好好地插在锁扣里,那把大铁锁也牢牢挂在门鼻上,锁舌严密地扣合。他拉了拉锁身,冰冷的金属触感,坚实可靠。
十点整。他摸出钥匙,插进锁孔。钥匙转动的声音,“咔、咔、嗒”,在过分寂静的店里被放大,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生涩感。锁开了。他取下锁,拔出插销,然后握住门把手,将门板朝门框轻轻合拢,再重新插上插销,“咔哒”落锁。整套流程,三年间重复了上千遍,闭着眼睛都能完成。
锁舌扣紧的瞬间,他忽然顿了顿。
刚才……推门合拢的时候,门轴似乎发出了“吱呀——”一声。
很轻,很短促。像是久未上油的门轴在轻微压力下自然的呻吟。但又好像……那声音比平时拖得长了一点点,尾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、难以形容的滞涩感,不像是木头摩擦,倒像是……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门板轻轻蹭到了。
陈默站在暗房门前,手还搭在冰凉的门板上。手电的光柱直直打在门上,照亮一片斑驳的绿漆和细细的木纹。店里太静了,静得他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,还有血液冲上耳膜的细微嗡鸣。
是听错了吧。老房子,老门,有点异常声响再正常不过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沉甸甸的、带着陈腐气味的空气涌入胸腔,稍微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。他转身准备离开。
就在他脚步将移未移的刹那——
“嗒。”
一声轻响,从门板后面传来。
非常轻微,像是小石子落在硬纸板上,又像是指甲,极轻极快地,磕了一下门板的背面。
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。他猛地转回身,手电光死死钉在门板上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响。
什么也没有。门板沉默着,斑驳的绿漆在手电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。
幻听。一定是幻听。今天太安静了,安静得让人产生错觉。他试图说服自己,喉咙却干得发紧。
“嗒。”
又一声。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。位置……似乎低了一些,靠近门板底部。
陈默的呼吸屏住了。他死死盯着那扇门,眼睛因为一瞬不瞬而开始发酸。手电光微微颤抖,在门板上晃出摇曳的光斑。
没有第三声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每一秒都被寂静拉得无比漫长。也许……真的是听错了?是楼上水管?还是隔壁的动静?他慢慢吁出一口气,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,这才感到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,内衣贴在皮肤上,一片冰凉。
就在他精神稍微松懈的这一刹那——
“呜……”
一声压抑的、细微的呜咽,隔着厚重的门板,幽幽地钻了出来。
那声音极其微弱,却异常清晰,直接刺进耳膜深处。不是动物的叫声,也不是任何他能想到的、这老屋里该有的声响。那是一种……属于人类的,幼小的,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、恐惧和某种空洞渴望的——哭泣声。孩子的哭泣声。
陈默如遭雷击,整个人僵在原地,连血液都仿佛冻住了。手电筒“哐当”一声脱手掉在地上,光柱滚了几滚,斜斜照向墙角,厅里大半陷入更深的昏暗。他却浑然不觉,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意识,都被那扇门后的声音攫住了。
哭声断断续续,时高时低,有时像是强忍着抽噎,有时又变成细弱的、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。它并不凄厉,却带着一种钻心的、湿漉漉的悲伤,在这死寂的夜里弥漫开来,渗进墙壁,渗进地板,渗进陈默的每一个毛孔。
爷爷的话在耳边炸响,比那哭声更尖锐:“不管听见什么……绝不能开!”
不能开。不能开。不能开!
他猛地后退一步,脚跟撞到身后的木梯,发出沉闷的一响。哭声似乎顿了顿,随即,门板后面传来了新的声音。
“嚓……嚓……”
轻微的摩擦声。像是光着的小脚丫,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点点地挪动。由远及近,非常慢,非常轻,却坚定不移地,向着门的方向而来。
陈默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,咯咯作响。他想逃,双腿却像灌了铅,又像被钉在了原地。眼睛死死盯着门板底部那条狭窄的、不到一指宽的门缝。店里唯一的光源——那盏小壁灯和滚落的手电——光线微弱,门缝那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摩擦声停在了门后。近在咫尺。
然后,陈默看到,门缝下的那片黑暗,微微地波动了一下。
不是光线的变化,而是……仿佛有什么极薄、极轻的、半透明的东西,从门缝底下,极其缓慢地,渗了出来。
像一抹稀薄的雾气,又像一道无声流淌的、黑色的水渍。它贴着地面蔓延,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片,几乎难以察觉。但陈默看见了。他看得清清楚楚。那不是影子,不是反光,是一种实质的、带着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的……存在。
那“东西”渗出后,稍稍停顿,随即,开始向上“生长”。
极其缓慢,一丝一丝,沿着粗糙的木门板背面,向上延伸。像一株没有生命的、漆黑的藤蔓,又像一道越拉越长的、粘稠的湿痕。渐渐地,在陈默瞪大到极致的瞳孔里,那“东西”隐约勾勒出了一个轮廓。
一个非常矮小的,属于孩童的,模糊的轮廓。它似乎就背对着门,站在门后,一动不动。而那向上延伸的“黑色”,像是它垂落的手臂,或是……它正在融化的影子。
陈默的呼吸彻底停止了。肺部因为缺氧而刺痛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尖锐的耳鸣和擂鼓般的心跳。他想闭上眼睛,眼皮却沉重得无法合拢。
就在这时,那孩子的轮廓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它好像……慢慢转过了身。
正对着门板。
陈默看不见门后的具体情形,但他能感觉到,有什么“东西”,隔着一层厚重的木板,“看”了过来。
那目光,冰冷,粘腻,带着孩童的天真,和一种非人的空洞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秒,也许有一个世纪。
一声轻轻的,带着稚气未脱的、奇异平静的叹息,从门缝里飘了出来:
“哥哥……”
声音很轻,很飘忽,像风中即将散去的蛛丝。
“……好黑啊。”
陈默猛地一颤,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,瞬间席卷全身,四肢百骸都冻得发僵。他再也无法忍受,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、被掐断般的抽气声,猛地转身,手脚并用地扑向楼梯,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了二楼。
“砰!”地一声,他撞进自己的房间,反手死死关上门,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楼下,那孩子的哭声和低语,似乎消失了。又或者,是被这扇门和狂乱的心跳声掩盖了。
他滑坐在地上,抱住膝盖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夜还很长,黑暗浓稠如墨,从窗户,从门缝,无声地渗透进来。
那一夜,陈默再没合眼。他就那么背靠着房门坐着,眼睛瞪得酸痛,耳朵警惕地捕捉着楼下哪怕最细微的声响。但除了偶尔的老房子呻吟,再无异动。暗房那边,死寂重新降临,仿佛之前的哭泣、摩擦、低语,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。
天蒙蒙亮时,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挤进窗户,陈默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软下来。喉咙干得冒火,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,又沉又痛。他挣扎着爬起来,走到窗边。巷子依旧空荡,对面灰墙上的枯藤在晨光中显出清晰的、狰狞的脉络。楼下店铺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里,那扇暗房的绿漆门,隐藏在楼梯后的阴影中,看不真切。
是梦吗?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,清晰的痛感传来。不是梦。那湿冷的触感,那清晰入骨的哭声,那门缝下渗出的“黑色”,还有那声“哥哥”……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
爷爷的叮嘱在耳边反复回响,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诡异的寒意。为什么不能开门?门后到底是什么?那个叫他“哥哥”的“东西”……是什么?
陈默不敢细想。他草草洗漱,冰凉的水拍在脸上,稍微驱散了一些浑噩,但眼底的乌青和苍白的脸色无法掩饰。下楼时,他的脚步迟疑而沉重,几乎是挪到楼梯口的。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暗房方向。门关着,插销和铁锁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,一切如常,安静得可怕。
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像往常一样打扫店面,擦拭柜台,整理相册。动作机械,心不在焉。指尖再次拂过那些老照片时,昨天那湿冷的触感似乎又回来了,他触电般缩回手。
一整天,店里依然没有客人。寂静仿佛有了实体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。陈默坐立不安,书看不进去,手机也刷得索然无味。他的注意力总是无法控制地飘向楼梯后面,耳朵始终竖着,捕捉任何一丝可能从暗房方向传来的异动。但什么也没有。白天的暗房,和过去三年一样,只是一扇普通的老旧木门,后面是一间堆满过期器材和药水的房间。
这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,比昨晚直接的恐惧更折磨人。未知的、潜伏在常态下的异常,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神经。
黄昏时分,夕阳给橱窗玻璃涂上一层暗红的釉彩,巷子里的光线迅速消退。陈默提前开了灯,比平时更早。暖黄的灯光驱不散他心底蔓延的寒意。他草草吃了点东西,味同嚼蜡。
夜晚再次降临。
九点五十分,陈默站在暗房门前。手里握着钥匙和手电,指尖冰凉。昨晚的经历像一道冰冷的枷锁,套在他的手腕上,让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。锁孔近在眼前,他却迟迟无法将钥匙插进去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。开锁,检查,锁门……这套重复了上千遍的动作,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凶险意味。门后面,那个“东西”,还在吗?它今晚会怎样?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。十点就要到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底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。必须做。爷爷的叮嘱一定有原因。不锁门,或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。
“咔、咔、嗒。”
锁开了。他取下铁锁,拔出插销。握住门把手时,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他咬了咬牙,轻轻将门板朝门框推去,合拢。
就在门板即将完全合上的那一瞬间——
“嚓。”
极其轻微的,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。从门板内侧传来。位置,就在他握着门把手的高度附近。
陈默的手一抖,门板“砰”一声轻响,彻底合拢。他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,心脏狂跳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他手忙脚乱地插上插销,落锁。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锁好门,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开好几步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大口喘气。手电光柱胡乱地晃动着。暗房的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但陈默知道,不一样了。那声“嚓”,不是幻觉。门后的“东西”,不仅还在,而且……离门更近了。它似乎就在门后,贴着门板,等待着什么。
这一夜,陈默依旧无法安眠。他躺在床上,耳朵捕捉着楼下的每一点声响。夜晚的老房子并不安静,各种细微的、无法溯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但陈默总能从中分辨出,是否有来自暗房方向的异动。没有哭声,没有低语,也没有摩擦声。只有一片紧绷的、充满威胁的寂静。
然而,就在凌晨三四点,万籁俱寂,连远处车流声都几乎消失的时刻,陈默在半睡半醒的迷糊中,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。
非常非常轻,像羽毛拂过耳廓:
“……哥哥……”
“……陪我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。陈默猛地惊醒,冷汗涔涔。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。窗外,是浓得化不开的夜。
接下来的几天,恐惧如同跗骨之蛆,日夜缠绕。陈默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,眼窝深陷,颧骨突出。白天,他强打精神守着空荡荡的店铺,神经却时刻紧绷,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——比如风吹动门铃,或者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——都能让他惊跳起来。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暗房的方向,那扇绿漆门成了他视野中无法忽略的、充满压迫感的焦点。
晚上则成了煎熬。锁门的时间越近,他的焦虑就越深。每次靠近那扇门,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。开门锁,检查,再锁上的过程,变成了一场沉默的、与无形之物的对峙。门后的“东西”似乎安静了许多,不再有清晰的哭泣或低语,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。有时,在锁门的瞬间,他会感觉到门板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,像是有什么轻轻靠在了上面;有时,他会瞥见门缝下的阴影,似乎比别处更浓重一些,蠕动一下又恢复原状。这些细微的异常,不断积累,折磨着他已然脆弱的神经。
他试过不去理会,试过告诉自己那都是心理作用,是老房子、压力大产生的幻觉。但指尖残留的湿冷,梦中反复出现的、门缝下渗出的黑色影子,还有那声挥之不去的“哥哥”,都在无声地反驳。
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间照相馆,这个他生活了三年却从未真正深入了解的地方。尤其是暗房附近。楼梯后的墙壁,角落的灰尘,天花板的角度……他试图找出任何不寻常的痕迹,任何可能解释眼前状况的线索。但一切都是陈旧的、正常的,至少看起来如此。
一天下午,阳光难得有些猛烈,穿过橱窗,在柜台玻璃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斑。陈默在整理柜台最底层抽屉里一堆杂乱无章的旧收据、过期发票和零碎物品时,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、带着棱角的东西,被压在几张破纸下面。
他拨开纸张,拿出来一看,是一个深蓝色塑料封皮的小笔记本,很薄,边角磨损得厉害,塑封皮也因年久而有些脆硬开裂。他从未见过这个本子。
翻开扉页,一行熟悉的、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,是爷爷的笔迹:“工作杂记,一九八七。”
陈默的心猛地一跳。爷爷的笔记本?他快速向后翻去。前面大部分页面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琐事:某年某月某日,给谁谁拍了照,收了多少费用;相纸和药水的购买记录;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天气记录和零碎的开支。字迹时而工整,时而匆忙,充满了生活气息。
他加快了翻阅的速度,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。越往后,记录似乎变得越简略,有时隔好几页才有一两条。时间也跳跃得厉害。
直到他翻到接近末尾的几页。
笔迹在这里发生了变化。不再是日常记账那种平稳或潦草,而是变得有些颤抖,笔画歪斜,用力很深,几乎要戳破纸背。墨水颜色也不一样,是一种更深的蓝黑色,在泛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刺目。
其中一页,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,写得很大,很乱:
“它不喜欢闪光灯。切记。”
陈默皱了皱眉。“它”?指什么?暗房里的东西?还是别的什么?
他继续往后翻。下一页,记录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,字迹更加凌乱:
“又听到了。在墙里。在水管里。在那些没洗出来的底片里……是小光吗?不……不像……是小光吗???”
小光?陈默一愣。这个名字……有点耳熟。好像在哪里听过,但一时想不起来。是爷爷认识的人?亲戚?朋友的孩子?
再下一页,纸页上甚至出现了涂抹的痕迹,有几处墨水洇开,像是写字时手抖得厉害,或者……滴上了水滴?
那上面的字断断续续:
“错了……都错了……不该拍那张的……它进来了……跟着照片进来了……锁不住……为什么锁不住……”
“它”又出现了。而且和“照片”有关?陈默想起暗房里那些堆积的旧物,墙角那几个从未打开过的纸箱。难道里面有什么特殊的照片?
他的呼吸急促起来,手指有些发抖,继续翻向最后一页。
最后一页,只有一句话。
字迹是颤抖的,却异常清晰,一笔一划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强调:
“如果小光出来,告诉他,我一直在找他。”
“小光……出来……”陈默喃喃念着这两个词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,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。爷爷一直在找“小光”?“小光”在哪儿?暗房里?那个“东西”……就是“小光”?
“告诉他,我一直在找他。”——这句话听起来,不像是对某种可怕存在的警告或驱逐,反而像是一种……迟来的沟通?一种寄托?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……愧疚?
无数的疑问和混乱的猜测在陈默脑海中翻腾、碰撞。爷爷和这个“小光”到底是什么关系?暗房里锁着的究竟是什么?为什么爷爷的笔记本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,最后却留下这样一句话?
他猛地合上笔记本,塑料封皮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。他抬起头,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楼梯后方,那扇隐藏在阴影中的暗房门。
“小光……”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。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,可记忆的闸门像是被铁锈焊死,只透出一点模糊的光,却看不清具体。
他烦躁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将笔记本塞回抽屉深处。不能慌,不能乱。需要更多线索。爷爷的遗物,这间店里的老东西,也许还有别的发现。
他站起身,开始在店里更仔细地搜寻。他翻看了所有挂在墙上的老照片,检查了柜子里每一本可能夹带东西的旧书,甚至挪开了一些笨重的家具查看后面。一无所获。除了那个笔记本,似乎再没有其他直接相关的记录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方。那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,里面装着些早已不用的废品杂物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过去,忍着飞扬的灰尘,将几个箱子都拖了出来,逐一打开翻找。
大多是些破烂:坏掉的台灯、生锈的铁罐、缠成一团的电线、泛黄的旧报纸……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,在最后一个箱子的最底层,手指触到了一个扁平的、硬硬的物件,用旧报纸厚厚地包裹着。
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,拂去灰尘,一层层剥开已经脆化的报纸。
里面是一本厚重的、硬壳封面的大相册。不是店里陈列的那种,封面是深棕色的皮革,已经开裂,露出底下灰白的衬底,金属包角也锈迹斑斑。相册很沉,像是承载了太多的时光。
陈默的心跳莫名加快了。他捧着相册,走到柜台边,就着窗外的天光,轻轻掀开了封面。
第一页,是一张大幅的黑白全家福。照片已经严重泛黄,边角卷曲,但影像还算清晰。正中坐着一对穿着旧式服装的老年夫妇,神情严肃拘谨,应该是曾祖父母。后面站着几个年轻人,其中有一个眉眼神态与爷爷年轻时极为相似,穿着中山装,面容清瘦。
他慢慢往后翻。相册里大多是家庭合影、个人肖像,还有一些风景照,时间跨度似乎很大,从解放前一直到七八十年代。照片里的人从年轻到衰老,服饰、背景也在不断变化。陈默看到了年轻的爷爷和奶奶的结婚照,看到了父亲蹒跚学步的样子,看到了许多陌生或似曾相识的亲戚面孔。
一切都正常,充满了旧时光的温馨或平淡。
直到他翻到相册的后半部分。
这里的照片排列变得松散,间隔变大,而且出现了不少单人照,大多是儿童。有男孩,有女孩,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,在照相馆的布景前或站或坐,露出或灿烂或腼腆的笑容。
陈默的目光掠过这些面孔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塑封膜。忽然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张照片上。
那是一张彩色照片,但色彩早已失真,泛着一种诡异的、偏青的色调。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,看起来大概四五岁的样子,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海魂衫和蓝色短裤,剃着小平头,站在照相馆那幅经典的“公园风景”布景画前。他微微歪着头,对着镜头笑着,眼睛弯弯的,露出一排细小的牙齿。
很普通的一张老式儿童照。
但陈默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了。
血液“轰”地一声冲上头顶,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留下冰冷的麻木。耳朵里响起尖锐的鸣叫,盖过了一切声音。他的眼睛死死钉在照片中小男孩的脸上,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。
这张脸……太熟悉了。
不是像某个亲戚,也不是似曾相识。
那是他自己。
是他四五岁时,在老相册里看到过的、自己当年的模样。一模一样的神态,一模一样的笑容,甚至连左边眉毛上那道小时候爬树磕破留下的小疤痕,都清晰可见。
可是……不对!
陈默猛地低头,看向自己摊开的左手掌。掌心靠近手腕的地方,有一道淡白色的、细长的旧疤,是七岁那年学骑自行车摔伤留下的。他清楚记得,小时候拍照,尤其是穿短袖时,这道疤偶尔会入镜。
他颤抖着手,将目光移回照片。
照片里的小男孩,穿着短袖海魂衫,露出的左小臂干干净净。没有疤。
这不是他。
一个冰冷的名字,伴随着童年时代遥远而模糊的碎片记忆,冲破锈蚀的闸门,狠狠撞进他的脑海——
小光。
陈光。他的双胞胎弟弟。
那个在他五岁那年夏天,在老家镇外的河边……淹死的弟弟。
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,带着河水的腥气和那个下午惨白刺眼的阳光。大人们的哭喊,混乱的人影,冰凉的、再也不会睁开眼的、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小身体……那些被他刻意遗忘、深埋心底的童年创伤,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。父母后来很少提起,他自己也渐渐不再去想,仿佛那样就能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。
可是……爷爷的笔记本里写的“小光”……暗房里那个叫他“哥哥”的“东西”……
陈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他不得不扶住柜台边缘,才勉强站稳。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,粘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他死死盯着照片里弟弟的笑脸,那双弯弯的眼睛,此刻在泛青的失真色彩中,仿佛正透过漫长的时光,幽幽地“看”着他。
哥哥……
陪我……
好黑啊……
昨夜门缝里飘出的低语,在耳边再次响起,与眼前弟弟的笑脸重叠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和谐。
难道……暗房里锁着的,是弟弟小光的……
不!不可能!弟弟早就死了,葬在老家的坟地里。是他亲眼看着下葬的。一个死了快二十年的人,怎么可能会在爷爷照相馆的暗房里?
可是,这张照片怎么解释?爷爷笔记本里的话怎么解释?那每晚出现的、属于孩童的哭泣和低语又怎么解释?
陈默猛地将相册合上,发出“嘭”的一声闷响。他闭上眼睛,大口呼吸,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和那股冰冷的恶寒。
必须弄清楚。必须去暗房里看看。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再也无法遏制。尽管恐惧依旧深重,但强烈到极点的不解和困惑,以及那张与自己幼时一模一样的照片带来的冲击,压倒了对未知的畏惧。
他看了一眼窗外。天色尚早,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。白天……白天进去,会不会安全一些?爷爷只叮嘱晚上锁门,没说白天不能进。而且,暗房没有窗户,白天黑夜在里面区别不大,但至少,心理上感觉不同。
他走到暗房门前。白天的光线勉强能照亮这里,门上的绿漆斑驳依旧,锁和插销冷冷地挂在那里。他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锁,犹豫了一下,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。
“咔哒。”
锁开了。他取下锁,拔出插销。
握住门把手时,他的手心全是汗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。他回头看了一眼店铺。午后的阳光透过橱窗,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,一切如常,寂静无声。
深吸一口气,陈默用力,推开了暗房厚重的木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呻吟,一股混合着霉味、化学药剂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陈旧气息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
暗房里没有灯。只有门外透进来的、经过楼梯拐角削弱后的昏暗光线,勉强勾勒出室内大致的轮廓。房间不大,靠墙放着老式的木质工作台,上面是蒙着黑布的放大机,旁边散落着几个搪瓷盘。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和杂物,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,积着厚厚的灰尘。
看起来,就是一个废弃已久的老旧暗房。
陈默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,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,在房间里缓缓移动。他走进去,脚步很轻,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尘埃,在光柱中飞舞。
他先检查了工作台。显影盘、定影盘早已干涸,残留着深色的污渍。几个药水瓶空空如也,标签模糊不清。抽屉里只有些生锈的夹子、剪刀和零碎的废胶片。没有任何异常。
他转向墙角的纸箱。一共三个,都是那种厚实的牛皮纸箱,用麻绳捆着,落满了灰,看起来年代久远。他蹲下身,解开了第一个箱子的麻绳。
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黑白相纸,用黑纸包裹着,但大部分边缘已经受潮发黄,显然不能用了。第二个箱子里是一些过期很久的彩色胶卷和零散的底片袋,同样没什么价值。
只剩下最后一个箱子,也是最小的一个,放在最里面,挨着墙壁。麻绳捆得更紧,灰尘也更厚。陈默的心跳不知不觉又加快了。他解开麻绳,掀开了箱盖。
里面没有相纸或胶卷。
只有厚厚一叠,用旧报纸分隔开来的……照片。
不是冲洗好的普通照片,而是一张张黑白的、彩色的底片,以及一些已经冲洗出来、但似乎被刻意收集在一起的成品照片。照片的内容很杂,有风景,有人物肖像,有家庭合影,年代看起来跨度很大。
陈默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叠。手电光下,照片的影像有些模糊。他一张张翻看。大多是陌生面孔,拍摄地点似乎就是这个照相馆,背景布景都很熟悉。
翻到中间时,他的手指顿住了。
又是一张小光的照片。还是彩色的,失真得更厉害,背景是红色的幕布。小光穿着小军装,戴着军帽,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手枪,对着镜头做出射击的姿势,脸上是顽皮的笑。
陈默的心抽紧了。他继续往下翻。
越来越多小光的照片出现了。不同年龄,不同季节,不同装扮。有咧嘴大笑的,有安静看镜头的,有哭闹时被抓拍的……像是在记录一个孩子的成长。但陈默知道,小光只活到五岁。这些照片,如果都是小光的,那意味着从他出生到溺亡,几乎每个重要的、甚至不重要的时刻,都被记录了下来,并且被爷爷单独收藏在这里。
为什么?爷爷为什么收集了这么多小光的照片?还藏在暗房最深的箱子里?
他翻到了最下面。
那里,没有底片,也没有成叠的照片。
只有孤零零的一张。
一张放大的、黑白照片。尺寸大约是常见的六寸。
照片上,是小光。看年纪,大概就是四五岁,溺死前最后的样子。
他站在照相馆里,背后是那幅“公园风景”布景。但和之前那些照片不同,这张照片里的小光,没有笑。
他微微低着头,眼睛看着镜头下方某处,眼神空洞,没有焦距。嘴唇抿着,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、深深的茫然和……悲伤。
更让陈默头皮发麻的是,照片本身的状态。
这张黑白照片,像是被水浸泡过,然后又阴干了。纸张皱皱巴巴,影像也因此扭曲、模糊,很多细节洇开,尤其是小光的脸部轮廓和身体边缘,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、潮湿的雾气。照片表面还有许多细小的、不规则的白色斑点,像是霉菌,又像是……盐粒析出的痕迹?
整张照片散发着一股浓重的、河水的腥气和淤泥的腐味。
陈默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,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他几乎能想象出,这张照片曾经长时间浸泡在浑浊的河水里,被水流冲刷,被泥沙覆盖……
这是……小光溺死时带在身上的照片?还是后来从河里打捞上来的?爷爷为什么要留着这样一张诡异、不祥的照片?还把它藏在暗房的最深处?
他死死盯着照片里弟弟那双空洞的眼睛。那双眼睛,在扭曲潮湿的影像中,仿佛也正“看”着他,带着无尽的、被水淹没的冰冷和孤寂。
忽然,陈默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。暗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、冰冷,带着那股河水的腥气,丝丝缕缕钻入他的口鼻。手电的光柱开始不稳定地晃动,周围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,从墙角,从工作台下,从那些堆积的杂物后面,缓缓渗透出来,向他包围过来。
他猛地打了个寒颤,几乎是下意识地,将那张潮湿的黑白照片塞回箱子底部,胡乱盖上箱盖,转身就往外冲。
冲出暗房,反手带上房门,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。店铺里依旧安静,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,温暖而真实。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只有从骨缝里渗出的寒冷。
那张潮湿照片带来的冲击,远超之前所有的恐惧。那不仅仅是一张照片,更像是一个……浸满了死亡和水的容器,封存着弟弟最后的时刻,也封存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、阴冷的存在。
爷爷的叮嘱,夜晚的哭泣,门后的低语,笔记本里混乱惊恐的记录,还有这张浸泡过的照片……所有的碎片,都在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。
小光的一部分,或者说,小光死后的某种东西,被那张照片带了回来,困在了这个暗房里。而爷爷,用那把锁,试图把它锁住。
可是,为什么?为什么小光的……会在这里?爷爷那句“我一直在找他”,又是什么意思?
陈默的脑子乱成一团,各种恐怖的猜测相互撕扯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下午的,只是机械地待在柜台后面,目光发直,对任何声响都反应过度。
夜幕,终于还是降临了。
今晚,陈默没有在十点准时去锁门。
他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,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暗房的钥匙,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墙上的老式挂钟,秒针“咔哒、咔哒”地走着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十点零五分,十点十分,十点十五……
时间一点点流逝,暗房的门,依旧敞开着一条缝——他下午出来时慌乱,没有关严。门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像一只沉默的、等待着的眼睛。
他在等。
等那个声音再次出现。等那个“东西”出来。他要看看,那到底是不是小光。他要问清楚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恐惧还在,但一种破釜沉舟的、混合着对弟弟复杂情感的冲动,驱使着他。
店铺里一片死寂,只有挂钟的走秒声和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。他瞪大眼睛,死死盯着楼梯后方那片阴影,盯着那条门缝。眼睛因为长时间一瞬不瞬而酸涩发胀,但他不敢眨眼。
十点三十分。
“呜……”
一声细微的、压抑的呜咽,从暗房的方向飘了出来。和前几天晚上听到的一模一样,充满了湿冷的悲伤。
来了。
陈默的身体瞬间绷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他屏住呼吸,握紧了钥匙,指尖冰凉。
哭泣声断断续续,在寂静中飘荡。没有靠近门,似乎就在暗房深处。
陈默等待着,等待着那摩擦声,等待着门缝下的阴影变化。但这一次,没有。只有哭声,时远时近,仿佛在暗房里徘徊,找不到出口。
是因为……门没锁吗?所以它不用到门边来?
这个念头让陈默的心沉了沉。他慢慢站起身,双腿因为久坐和紧张而有些发麻。他扶着柜台,一步步,极其缓慢地,朝着暗房的方向挪去。
越靠近楼梯,那股阴冷的气息就越明显。哭声也越发清晰,像冰冷的丝线,缠绕过来。
他走到暗房门前。门虚掩着,留下一条巴掌宽的黑缝。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,近在咫尺。
陈默的手伸向门板,指尖在触碰到粗糙木面的瞬间,像被电击一样缩了回来。太冰了。那不是正常的木料冰凉,而是一种透骨的、带着水汽的阴寒。
他咬紧牙关,再次伸出手,轻轻将门推开了一些。
吱呀——
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。暗房内一片漆黑,只有门口透进去的一点微弱光线,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粗糙的水泥地。哭声,在他推门的瞬间,戛然而止。
死寂。
浓稠的、充满压迫感的死寂。
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他举起手机,手电光颤抖着射入黑暗。
光柱首先落在正对面的墙壁上,那里空无一物。然后缓缓移动,扫过工作台,扫过墙角堆积的纸箱……一切如他下午离开时一样,落满灰尘,死气沉沉。
那个“东西”……在哪里?
光柱移向房间中央。那里是空的。移向靠门的这边墙壁……
忽然,陈默的呼吸停滞了。
在手电光柱的边缘,就在门内侧的墙壁转角阴影处,紧贴着墙根,他看到了——
一个小小的、模糊的、蜷缩着的影子。
非常淡,非常模糊,像是用最浅的铅笔在粗糙墙面上勾勒出的轮廓,又像是一团凝聚不散的、颜色稍深的阴影。但它确实在那里,拥有一个孩童抱膝而坐的形态,头深深埋在臂弯里。
陈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,又在瞬间冻结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手电光柱不受控制地颤抖着,落在那团影子上。
似乎是感觉到了光线,那蜷缩的影子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它慢慢地,抬起了头。
没有清晰的面容,只有一片更深的、模糊的阴影。但陈默能感觉到,那“阴影”正对着他,在“看”着他。
然后,一个细细的、带着浓重水汽和哭腔的童音,直接在他耳边响起,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:
“哥哥……”
“……你找到我了。”
声音里没有怨恨,没有愤怒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孤独,和一丝……终于被发现的、微弱的悸动。
陈默如坠冰窟,手机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手电光滚向一边,将他和那墙角的影子都投入更深的、晃动的昏暗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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