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。
天却没放晴。还是那种沉甸甸的、抹布似的灰,从头顶一直铺到天边,低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。空气湿冷,吸进肺里,带着泥土、烂叶和远处隐约飘来的、不知道是炊烟还是焚燎什么东西的焦糊味。
路是泥的。
被雨水泡透了的黄土路,又被无数逃难者的脚、牲畜的蹄、破车的轮反复碾压,成了粘稠的、泛着黑褐色的泥潭。一脚踩下去,泥浆能淹到小腿肚,拔出来时发出“噗嗤”的、令人恶心的声响,还带着一股子粪便和腐烂物的腥臭。路两旁,是被践踏得东倒西歪的野草和庄稼茬子,再远些,是荒芜的田垄和废弃的、黑洞洞的茅屋。
人很多。
或者说,曾经是人。现在更像是一群群失了魂、拖着沉重躯壳在泥泞中蠕动的影子。男女老少,拖家带口,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,挑着破破烂烂的担子,背着哭哑了嗓子的孩子,搀扶着目光呆滞的老人。他们从南边来,脸上刻着一样的麻木、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。衣服破烂,沾满泥浆,许多人光着脚,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子。他们很少说话,只是沉默地、机械地向前挪动,偶尔有人摔倒,在泥里挣扎,旁边的人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,继续低头赶路,仿佛那摔倒的不是同类,只是一块绊脚的石头。
韦小宝就走在这样一群人中间。
他穿着从水匪尸体上扒下来的、浆洗过却依旧带着汗酸和血腥味的粗布短褂,脸上、脖子上、手上都涂了厚厚的泥灰和草汁,头发用破布条胡乱扎着,肩上搭着一个空瘪的、打着补丁的褡裢。他微微佝偻着背,脚步拖沓,眼神空洞,混在逃难的人流里,毫不起眼。就像一个被战火和饥荒夺去了一切、只剩下最后一口气、本能地朝着自认为安全地方挪动的流民。
双儿走在他身边,同样蓬头垢面,穿着不合身的肥大旧衣,像个还没长开的半大傻小子。她紧紧挨着韦小宝,偶尔偷偷扯一下他的衣角,示意他看某个方向,或者避开某个看起来眼神不善的人。她的手始终缩在袖子里,握着那柄用破布缠裹的短剑。
阿珂和曾柔在更前面一些,隔着十几步远,同样扮作流民。阿珂甚至用灰土弄脏了她那身永远不染尘埃的白衣,脸上也抹了泥,但那股子清冷孤高的气质,依然让她与周围麻木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,所以她尽量低着头,走在人群边缘。曾柔则像个沉默的、护着妹妹的兄长,警惕地观察着四周。
老何带着两个伤势稍轻的船工,护着建宁、方怡、沐剑屏,走在另一条平行的、稍好些的土路上,扮作投亲的破落人家。建宁裹着脏兮兮的头巾,被方怡和沐剑屏半扶半架着,昏昏沉沉地走着,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。
苏荃和双儿原本一路,但她伤势过重,高烧不退,根本无法长途跋涉。最后是韦小宝咬牙,用最后一点碎银子,从一个濒死的流民那里,“买”下了一辆快要散架的独轮车。苏荃就蜷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,盖着破毡子,由双儿和韦小宝轮流推着。车轮在泥泞中吱呀呻吟,每一下颠簸,都让苏荃苍白的脸上渗出冷汗,但她咬着唇,一声不吭。
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三天。
三天,在泥泞、寒冷、饥饿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中跋涉。见惯了倒毙路旁的尸骸,听惯了妇人失去孩子的哀嚎,闻惯了伤口化脓和尸体腐烂的恶臭。起初的震惊、恐惧、恶心,渐渐被一种更深的、冰冷的麻木取代。活下去,走到下一个能歇脚的地方,找到一口吃的,喝到一口干净水,成了唯一的念头。
韦小宝的心,也像这天气,这道路,沉在冰冷的泥泞里,越来越沉。
自由?这就是他想要的自由?像野狗一样在泥地里刨食,像老鼠一样在人群里躲藏,朝不保夕,不知明日死活?
他想起京城,想起紫禁城。想起那些锦衣玉食、前呼后拥、虽然提心吊胆但至少不用为一口吃的发愁的日子。想起康熙……那个小玄子,现在在干什么?坐在温暖干燥的养心殿里,对着地图调兵遣将?还是已经御驾亲征,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,与吴三桂的大军厮杀?
康熙……会放过他吗?
这个念头,像毒蛇一样,时不时钻进他心里,咬上一口。他强迫自己不去想。想也没用。现在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经过一个稍微大些的村镇时(镇口的木牌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),人流慢了下来。镇子似乎还没被战火直接波及,但气氛同样紧张。镇口设了卡,几个穿着号衣、但衣甲不整、面有菜色的乡勇,拿着锈迹斑斑的长枪,有气无力地拦着逃难的人群,似乎在盘查什么。
韦小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。他低下头,将帽檐拉得更低,示意双儿和阿珂她们也放慢脚步,混在人群里。他悄悄握紧了袖中的飞刀——实在不行,只能硬闯。
人群缓慢移动,抱怨声、哀求声、乡勇不耐烦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。轮到韦小宝和双儿推着的独轮车时,一个歪戴着破毡帽的乡勇斜着眼看了看车上蜷缩的、脸色蜡黄的苏荃,又打量了一下韦小宝和双儿脏污的脸和破烂的衣衫,皱了皱鼻子,大概是嫌他们身上的味道,挥了挥手:“快走快走!别挡道!下一个!”
就这么……过去了?
韦小宝几乎不敢相信。他推着车,加快脚步,穿过镇口简陋的栅栏。没有画像对照,没有详细盘问,甚至没多看他们几眼。那些乡勇的关注点,似乎更多在有没有青壮劳力可以“征用”,或者有没有人携带“违禁”的财物。
镇子里同样萧条。店铺大多关门,街上行人稀少,且行色匆匆。偶尔有开着的店铺,也门可罗雀。墙壁上,贴着些泛黄的、被雨水打湿又晒干、字迹模糊的告示。韦小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。
是征粮的告示。还有防止奸细、鼓励举报的悬赏令。落款是扬州府衙。日期是半个月前。
没有海捕文书。没有画影图形。没有“钦犯韦小宝”的字样。
他的心,微微动了一下。是还没传到这么偏的地方?还是……
他不动声色,推着车继续往前走。眼睛却像最灵敏的探子,扫过每一面墙壁,每一个可能贴告示的角落。
没有。一路都没有。
经过镇中一个稍微像样点的茶棚时(其实只是搭着破草棚,摆着几张歪腿桌凳),他让双儿停下来,假装歇脚,讨碗热水。茶棚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,眼神浑浊,动作慢吞吞。韦小宝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递过去,哑着嗓子问:“老丈,讨碗热水,再……打听个事。”
老头收了钱,舀了半碗温吞水递过来,没说话。
“这兵荒马乱的,路上不太平吧?官家……查得严不严?”韦小宝捧着破碗,凑近些,压低声音。
老头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又看看车上昏睡的苏荃和一脸警惕的双儿,叹了口气:“查啥呀查,能跑的早跑了,跑不了的等死。官家?官家现在只顾着征粮拉夫,哪还顾得上查路人?南边都快打过来了……”
“那……有没有听说,京城那边,有啥……逃犯要抓的?江洋大盗什么的?”韦小宝试探着问,心提了起来。
老头摇摇头,嗤笑一声,带着看透世事的麻木:“京城?京城现在自个儿都顾不过来吧?听说皇上都要御驾亲征了。逃犯?这年头,路上死个人跟死条野狗似的,谁管你是逃犯还是良民?能活着走到地方,就是造化咯。”
韦小宝谢过老头,慢慢喝完那半碗带着怪味的热水。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,越来越清晰。
离开小镇,继续北上。路越来越难走,人也越来越少——能走的早就走远了,走不动的,大多倒在了路上。天地间,仿佛只剩下他们这几个孤零零的身影,在无边的泥泞和荒芜中挣扎。
第二天下午,他们终于靠近了运河主干道附近的一个大码头——邵伯驿。这里是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,往日里千帆竞渡,人声鼎沸。如今,码头上泊着的船只少了一大半,且多是运兵的官船和破烂的难民船。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焦糊味、马粪味和一种紧绷的、山雨欲来的肃杀。
码头旁的市集还没完全废弃,有些胆大的行商还在做生意,更多的是围在一起交头接耳、打听消息的各色人等。这里的信息,比荒村野店灵通得多。
韦小宝让双儿照顾苏荃,自己带着阿珂和曾柔,装作寻找活计或打听亲人的流民,混入了人群。他需要确认。
码头的告示栏上,贴得满满当当。有漕运衙门的公文,有扬州府的安民告示,有朝廷的征调令,甚至有江湖帮会私下的悬赏……纸张新旧不一,字迹各异。
韦小宝的目光,像梳子一样,细细梳过每一张纸。他的心,从最初的紧张,到疑惑,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、缓缓升起的、冰凉的颤栗。
没有。
通缉令呢?海捕文书呢?画着他韦小宝、苏荃、阿珂、建宁……他们画像的公文呢?康熙震怒之下,责令天下缉拿的御旨呢?
一张都没有。
他甚至看到了刑部下发的最新一批海捕文书,是追捕几个在山东劫了漕银的江洋大盗,画像粗糙,赏银丰厚。日期是十天前。
十天前。如果他们“已死”的消息已经坐实,通缉令自然该撤。但如果康熙不信,或者还要追查,新的通缉令也该发出来了。天下皆知韦小宝拐带了公主,盗取了重宝,康熙怎么可能轻易放过?
除非……康熙信了。或者,他决定……放了。
韦小宝站在嘈杂混乱的码头,周围是南腔北调的议论、讨价还价、哭诉哀嚎,还有官船起锚的号子声。但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,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,一下,又一下,沉重而缓慢地跳动。像一面蒙了灰的、沉寂已久的鼓,被一只无形的手,轻轻敲响。
他走到一个蹲在墙角、面前摆着几样劣质胭脂水粉、看起来消息灵通的半老货郎面前,摸出几个铜钱,买了个最便宜的、掉了瓷的胭脂盒,然后像是随口问道:“这位大哥,打听个事。听说前阵子,京城出了桩大案子?有个姓韦的太监,拐了公主,还偷了宫里的宝贝跑了?闹得挺大?”
货郎正无聊,见有人搭话,又得了钱,立刻来了精神,压低声音,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兴奋:“哟,客官你也知道这事?可不是嘛!惊天大案!不过啊……”他左右看看,声音更低了,“结啦!”
“结了?”韦小宝心头一跳,脸上却做出好奇的样子。
“对,结了!”货郎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韦小宝脸上,“听说那姓韦的太监,带着公主和一帮子人,坐船逃跑,结果在通州老龙湾那边,撞上了水匪!船沉了!人全死了!尸骨都没找全!皇上都下旨,说是‘匪患所致,暂且搁置’了!啧啧,真是恶有恶报……”
韦小宝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货郎后面还说了什么,他完全没听进去。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、酥麻的电流,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,又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。
“匪患所致,暂且搁置”。
八个字。轻飘飘的八个字。就把他韦小宝,把苏荃,把阿珂,把双儿,把建宁……把他们所有人,从“钦犯”的名册上,一笔勾销了?
“客官?客官?”货郎见他发呆,唤了两声。
韦小宝猛地回过神,勉强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哦……哦,是,恶有恶报……谢了,大哥。”他转过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。
他没有立刻回去找双儿她们,而是沿着码头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走过喧闹的市集,走过冷清的货栈,走过那些持枪警戒、眼神警惕的官兵身边,走过那些麻木等待、不知去向何方的难民群……
没有人多看他一眼。没有画像对照。没有盘问搜查。他就这样走着,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、被战火驱赶的流民。不,连流民都不如,流民至少还有个“民”的身份。他韦小宝,现在是什么?
一个“死人”。一个在官方文书上,已经“葬身河底”的死人。
自由了?
这个念头,毫无征兆地、蛮横地闯进他的脑海,然后像野草一样疯狂滋生、蔓延。
他自由了?康熙……真的放了他一马?不是陷阱,不是缓兵之计,是真的……放他走了?
为什么?因为吴三桂?因为顾不上?还是因为……那一点点早已被消磨殆尽、却终究没有彻底斩断的、少年时摔跤斗蛐蛐的情分?
他不知道。也不想去猜。帝心难测,猜也无用。
他停下脚步,站在码头尽头。面前是浑浊宽阔、水流湍急的运河。对岸是蒙蒙的、看不到边的原野。更远处,天地相接的地方,是灰黑色的、低垂的云层。
风很大,带着水腥味,吹得他破烂的衣衫猎猎作响,吹得他脸上干涸的泥灰簌簌掉落。他忽然觉得有点冷,不是身上的冷,是心里某个地方,空了,漏风,嗖嗖地往里灌着冰冷的、陌生的空气。
从扬州妓院到北京紫禁城,从一个小混混到御前红人,再到亡命天涯的钦犯……像一场荒诞离奇、光怪陆离的梦。现在,梦终于醒了。或者说,换了场景,换了角色。他从一场名为“庙堂”的噩梦里逃出来,却跌进了一场名为“江湖”或者说“乱世”的、更真实、也更残酷的梦。
梦里,再也没有那个可以叫他“小桂子”、也可以随时要他脑袋的“小玄子”了。再也没有那些需要揣摩上意、勾心斗角的同僚了。再也没有那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压抑的皇宫了。
有的,只是眼前的泥泞长路,身后的血雨腥风,身边需要他庇护的女人,和怀里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羊皮地图。
还有……自由。
真正的、无需向任何人下跪、无需看任何人脸色、也无人再庇护你的、赤裸裸的、冰冷的自由。
他忽然很想笑。咧开嘴,却发现脸颊的肌肉僵硬,发不出声音。也想哭,可眼睛里干干的,像两口枯井。
原来自由是这种感觉。不是扬眉吐气,不是海阔天空。是卸下了枷锁,同时也失去了依托。是站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,前后左右都是路,却不知道哪一条能走,哪一条是死路。
他慢慢转过身,沿着来路往回走。脚步依旧拖沓,背影依旧佝偻,混在杂乱的人流里,毫不起眼。
但有什么东西,不一样了。那层一直笼罩在他心头、让他喘不过气的、名为“追捕”的厚重阴云,似乎被刚才那阵冰冷的河风吹散了些。虽然天还是阴的,前路还是迷的,但至少……头顶那片天,暂时,是他自己的了。
他走回独轮车旁。双儿正焦急地张望,看到他,明显松了口气。苏荃在昏睡中蹙着眉,似乎在忍受痛楚。阿珂和曾柔也靠拢过来。
韦小宝看着她们,看着这几张或憔悴、或苍白、或清冷、或担忧的脸。她们是他的责任,是他的拖累,也是他在这冰冷世上,仅存的、真实的羁绊和温暖。
“打听清楚了。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老龙湾的事,结了。朝廷那边,认定我们……都死了。”
众人一震,眼中闪过难以置信、继而如释重负、却又更加茫然复杂的神色。
“所以……”双儿喃喃道,眼圈有点红。
“所以,”韦小宝接过她的话,目光缓缓扫过众人,最后望向北方,扬州的方向,嘴角扯出一个极淡、却无比清晰的弧度,那弧度里,有疲惫,有嘲弄,也有一丝破茧而出的、微弱却真实的光亮。
“从现在起,这世上,再没有钦犯韦小宝,没有教主夫人苏荃,没有前明公主的徒弟阿珂,也没有大清公主建宁……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只有一群从南边逃难过来,想去扬州找亲人的……普通人。”
普通人。
三个字,轻飘飘,却又重如山。
阿珂别过脸,望着运河浑浊的流水,侧脸在灰暗的天光下,线条似乎柔和了些。苏荃在昏睡中,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分。双儿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却用力点了点头。曾柔握紧了拳头。
韦小宝不再说话。他弯下腰,握住独轮车冰凉的车把。车很沉,苏荃很重,前路很长,泥泞很深。
但他稳稳地,将车推了起来。车轮碾过碎石,发出单调的声响,向着北方,向着那座在战火边缘摇曳的、记忆中的城池,坚定不移地驶去。
自由的小宝,推着他的车,和他的女人们,走向不可知的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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