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外的空气吸入肺中,带着巷陌间特有的潮湿霉味,却比醉仙楼里任何昂贵的熏香都更让月奴感到甘甜。
她拉着鸢儿的手,两人相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“快走!”
月奴低声道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她紧紧攥着鸢儿冰冷的手,选定了一个方向,准备投入那迷宫般、却象征着自由的巷道深处。
然而,就在她们脚步刚刚迈出,希望如同初生朝阳般在心底升腾而起的刹那——
“唰!唰!唰!”
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把!
跳动的火焰瞬间驱散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,也将她们苍白惊惶的脸照得无所遁形!
狭窄的巷道前后,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七八个手持棍棒、身材粗壮的护院,他们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,堵死了所有的去路。
月奴和鸢儿如同被惊雷劈中,瞬间僵立在原地。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,从头浇到脚,将方才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彻底浇灭。
火把的光芒摇曳着,映照出护院们狰狞的面孔,也映照出从他们身后缓缓走出的两个人影。
一个是穿着绛紫色锦缎裙袄,头戴抹额,面色冷得像数九寒冰的徐嬷嬷。
“鸢儿,过来。”
徐嬷嬷命令道。
月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她猛地扭头,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刚刚还与她携手“共闯难关”的“姐姐”。
只见她身边的鸢儿,在火光亮起的瞬间,就如同被烫到一般,猛地甩开了月奴的手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几步就蹿到了徐嬷嬷的身边,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刻意的惶恐:“嬷嬷……”
徐嬷嬷看都没看她一眼,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,直直刺向呆立当尝、面无人色的江浸月。
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尽讽刺和冰冷的笑容,如同毒蛇吐信。
“跑啊?怎么不跑了?”
徐嬷嬷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,在寂静的巷道里回荡,
“就凭你这点道行,也妄想飞出老娘的手掌心?”
她的目光掠过月奴身上那套可笑的灰色粗布衣,最终落在那张即使布满惊惧也难掩绝色的小脸上,冷哼一声,随即,她微微侧头,对着身旁那个始终低着头的鸢儿,用一种施恩般的、足以让月奴心胆俱裂的语气说道:“鸢儿,这次你做得很好,机灵,懂得替嬷嬷分忧。立了大功,以后,就别干那些粗活了,就跟在我身边学着点吧。”
这句话,如同最终的判决,彻底粉碎了月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。
她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计划会泄露得如此彻底,为什么守卫会出现的如此“恰到好处”!
她缓缓地、僵硬地转过头,目光死死锁住那个不敢与她对视的“姐姐”,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,带着破碎的血沫和无法言说的剧痛:“为……什……么……?”
这一声质问,包含了太多:她们共享的半个馒头,她们依偎的温暖,她们对着高墙立下的誓言,她们描绘过的江南梦……
所有的一切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,狠狠扎在她的心上。
鸢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缩进脖子里。
而徐嬷嬷只是冷眼旁观,脸上带着掌控一切的、残忍的笑意。
火把噼啪作响,映照着背叛者苍白的脸,和被捕者绝望的眼。
这突如其来的围捕,这血淋淋的真相揭露,将江浸月刚刚触碰到的自由幻梦,瞬间击得粉碎,也将她彻底推入了更深的、由背叛和绝望构筑的深渊。
冰冷的绝望尚未将四肢百骸彻底冻僵,一股更灼热的、如同岩浆般的愤怒与剧痛,猛地从江浸月心底喷涌而出!
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,猛地挣扎起来,不顾手腕被粗糙麻绳勒出的血痕,死死盯住那个躲在徐嬷嬷身后、低垂着头的熟悉身影,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不敢置信而撕裂:“为——什——么——?!鸢儿!你告诉我为什么?!”
她的嘶喊在寂静的黎明前的巷道里回荡,带着血泪的控诉。
徐嬷嬷冷哼一声,并未阻止,反而像看戏般,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鸢儿被月奴那淬毒般的目光刺得一颤,下意识地又往徐嬷嬷身后缩了缩。
在徐嬷嬷一个隐含警告的眼神下,她终于慢慢抬起头。
脸上哪还有半分往日的亲热与真诚,只剩下一种混合着心虚、嫉妒以及一种扭曲的、仿佛即将获得某种“殊荣”的激动神情。
“为什么?”
鸢儿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,但很快就变得流利起来,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,
“月奴,都到这个时候了,你还这么天真吗?”
她往前走了一小步,目光扫过月奴因挣扎而凌乱的头发和满是尘污的脸,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:“从你进后院刷马桶那天起,嬷嬷就吩咐我了,‘那个新来的小丫头,底子不错,就是心思沉,你去,好好跟她做姐妹,把她给我看牢了!’”
月奴浑身剧震,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些“偶然”的解围,那半个带着体温的馒头,那些深夜依偎的私语,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……
原来,从最开始,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!
“姐妹情深?”
鸢儿嗤笑一声,那笑声尖锐刺耳,
“不过是做戏罢了!不对你好一点,你怎么会相信我?怎么会把你那些可笑的、想要飞出去的心思告诉我?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,把你所有的计划,连同那条看门狗喜欢吃什么,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呢?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狠狠捅进月奴的心窝,然后残忍地搅动。
她想起自己将观察数月的心血和盘托出时,鸢儿那“专注”和“激动”的眼神;
想起自己因牵连她而愧疚时,她那“义无反顾”的承诺……
原来,全都是演技!
“你……你一直都在骗我……”
月奴的声音低哑,带着破碎的气音,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力气。
“不然呢?”
鸢儿扬起了下巴,脸上最后一丝愧疚也被一种即将获得奖赏的贪婪所取代,
“你真以为我会跟你去什么江南蜀中,过那吃糠咽菜的苦日子?别做梦了!在这醉仙楼,跟着嬷嬷,我才能往上爬!才能有好日子过!”
她的目光落在月奴那张即使此刻也难掩绝色的脸上,积压已久的嫉妒终于彻底爆发,语气变得尖酸刻薄:“你以为你长得美就了不起?就能勾得所有男人围着你转,连逃跑都想着带你一起?我告诉你,月奴,像你这种空有脸蛋的蠢货,注定就是被人利用、被人踩的命!”
她越说越激动,仿佛要将多年来积压的所有不甘和怨愤都倾泻出来:“凭什么你就能被巧娘那个老货看上亲自调教?凭什么你就能长得这么勾人?我比你先进醉仙楼,比你更懂得看人眼色,比你更会讨好人!可嬷嬷眼里只有你这种‘好苗子’!我不服!”
徐嬷嬷适时地开口,声音带着赞许和施舍:“鸢儿,你做得很好。识时务,懂得为自己打算。从今天起,你就跟在我身边学着管事吧,别再干那些粗活了。”
“谢谢嬷嬷!谢谢嬷嬷!”
鸢儿立刻转身,对着徐嬷嬷连连躬身,脸上绽放出谄媚而狂喜的笑容,与方才那狰狞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月奴看着这一幕,看着那个曾与她叩拜天地、立下“福祸同当,生死不离”誓言的“姐姐”,此刻为了一个管事的职位,就能将她们之间所有的“情谊”践踏得粉碎。
她不再挣扎,也不再质问,只是死死地、死死地盯着鸢儿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,仿佛要将这一刻,将这个人的每一寸虚伪,都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。
心脏的位置,传来一阵阵剧烈的、仿佛被生生撕裂又碾碎的疼痛,比任何鞭打都要难以忍受。
原来,最深的伤害,不是来自敌人的明枪,而是来自你视为至亲之人的、处心积虑的暗箭。
希望彻底熄灭,信任彻底崩塌,连带着对人性最后一点温暖的期待,也在这场残酷的背叛中,化为冰冷的灰烬。
她缓缓闭上眼睛,两行滚烫的泪水,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,无声地滑落。
但那泪水,并非软弱,而是祭奠——祭奠她曾经付出的、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真心,祭奠那个名为“鸢儿”的、她曾视若亲姐的幻影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时,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,所有的痛苦、挣扎、不敢置信,都已消失不见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、近乎死寂的平静。
那平静之下,是熊熊燃烧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。
她看着鸢儿,看着徐嬷嬷,看着这周围一张张或狰狞或麻木的脸,将这一切,牢牢刻印在心底。
“很好。”
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、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笑意的声音,轻轻说道,
“鸢儿,今日之‘恩’,我江浸月,记下了。”
那声音不大,却像是一道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,让正沉浸在喜悦中的鸢儿,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。
徐嬷嬷皱了皱眉,似乎觉得月奴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,但她并未多想,只当是失败者的狠话。
她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还愣着干什么?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贱人给我拖回去!好好‘伺候’!”
护院们应声上前,粗暴地将月奴从地上拖起。
月奴没有再看鸢儿一眼,也没有再看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自由巷道。
她任由他们拖着,像拖一具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。
只是,那双冰冷的、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深处,一个全新的、更加决绝、更加冷酷的念头,如同毒蔓般,悄然滋生,缠绕上她破碎的心脏。
血誓,已化作最坚硬的痂。
从此,她的路上,再无温情,唯有复仇与生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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