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晏八年的秋天,仿佛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。
几场冷雨过后,醉仙楼庭院里的梧桐便迫不及待地抖落一身枯黄,铺了满地寂寥。
东厢柳如梦的居所内,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不近人情的、冰冷的“雅致”。
江浸月的生活,被禁锢在了一个由琐碎、苛责和无声羞辱构成的循环里。
柳如梦的“教导”,如同一张细密而冰冷的蛛网,将她牢牢缠缚,每一根丝线都浸透着打压的寒意。
每日天未亮,月奴就必须起身。
第一件事不是洗漱,而是跪在柳如梦卧房外的冰冷石阶上,用细棉布蘸着冰冷的井水,一寸寸地擦拭那本就光洁如镜的地板。
柳如梦对洁净的追求近乎病态,要求地板必须光可鉴人,不能有一丝水痕,更不能有一粒微尘。
月奴常常需要反复擦拭数遍,直到双手冻得通红僵硬,膝盖麻木刺痛,才能勉强通过柳如梦睡眼惺忪却锐利如刀的检查。
“这里,还有水印。”
柳如梦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冷硬,纤纤玉指随意一指某个光影折射的角落,
“重擦。今日早膳免了,专心当你的差。”
这便是家常便饭。
克扣饮食是柳如梦最常用的手段。
月奴本就清瘦,如今更是瘦得脱了形,宽大的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行走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长期的饥饿让她时常眼前发黑,但她从不敢表露半分,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,用沉默承受这一切。
柳如梦好茶,对烹茶的水、火、器、技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。
月奴被指派负责所有的茶事。
她需要在天光未亮时去后院最深的老井打来第一桶水,需用特定的银炭控制火候,需将那一套紫砂茶具温热、清洗、再温热,每一个步骤都不能有丝毫差错。
然而,无论她做得多么小心翼翼,柳如梦总能找到由头斥责。
“火候过了,茶汤失了鲜活之气。蠢笨不堪,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!”
柳如梦轻抿一口,便将整杯茶泼在地上,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月奴的裤脚,留下灼热的痛感。
“这水……有股子烟火气。定是你打水时心神不宁,沾染了浊气。倒了,重来!”
最让月奴难堪的是,有时柳如梦会当着前来品茗的、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面,轻描淡写地贬低她:“让诸位见笑了,这小丫头粗手笨脚,连杯茶都煮不好,真是辜负了这上好的雨前龙井。”
客人们或讪笑,或投来怜悯的目光,那些眼神比直接的责骂更让月奴感到屈辱。
她垂着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沉默。
柳如梦偶尔会“兴致大发”,要教导月奴诗画。
她会让月奴在一旁磨墨,那墨需浓淡适中,需顺着同一个方向研磨上千圈,不能停歇。
她会在月奴手臂酸麻、几乎抬不起来时,铺开宣纸,挥毫泼墨,画几笔写意山水,或是题两句清冷诗词。
“看清楚了,运笔需有气韵,落墨需见精神。”
她口中说着,笔下不停,却从不讲解具体技法,只让月奴自己“领悟”。
当月奴忍不住偷偷用手指在裤腿上模仿勾勒时,柳如梦会冷不丁地开口,语气带着讥诮:“怎么?你也想学?琴棋书画,是给有灵性的人学的。你嘛……还是先把地擦干净,把茶煮明白再说吧。”
她有时会故意将一些晦涩的诗文集扔给月奴整理,却不给任何注解。
当月奴因不解其意而整理缓慢时,她便冷笑:“看来巧娘也没教出什么名堂,连基本的文墨都不通,真是白白浪费了那点姿色。”
这些时刻,柳如梦眼中会闪过一种隐秘的快意。
她在享受这种智力与地位上的双重碾压,享受着将月奴的求知欲和自尊踩在脚下的感觉。
夜晚,当月奴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劳作,拖着疲惫不堪、饥肠辘辘的身体回到那间狭窄、阴冷的耳房时,监视她的小丫鬟早已睡下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
月奴却常常无法立刻入睡。
她会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偷偷活动着酸痛僵硬的关节,然后从贴身的衣袋里,摸出那两样东西——桃木小葫芦和碎瓷片。
桃木小葫芦提醒她信任的代价,碎瓷片则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。
她回想白日里柳如梦每一个刁难的细节,每一个讥讽的眼神,每一句诛心的话语。
她没有流泪,只是将这一切,连同对鸢儿的恨、对徐嬷嬷的惧、对巧娘的念,一起深深地刻进心底。
在柳如梦日复一日的打压下,她并非全无收获。
她记住了柳如梦作画时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构图,记住了她泡茶时对水温、时间的精准把控,记住了她与客人交谈时引用的那些诗文典故,甚至记住了她如何用清冷的外表包裹内在的算计。
她知道,柳如梦想磨灭她的锋芒,想让她在无尽的琐碎和羞辱中沉沦,变成一个真正麻木、认命的玩物。
但她偏不。
碎玉承霜,霜愈寒,玉愈坚。
柳如梦的刁难与打压,如同凛冽的寒霜,非但未能摧毁她,反而让她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,都内化成了更为坚韧、更为冰冷的生存意志。
她在等待,等待一个机会,一个能够挣脱这荆棘假面,让她积蓄的力量得以爆发的机会。
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,幽暗的火焰,从未熄灭,只是在更深处,静静燃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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