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都洛阳，晨曦微露。
狄仁杰坐在书房内，指尖轻抚过书案上摊开的卷宗，眉头微蹙。窗外鸟鸣清脆，但他心绪不宁。昨日与大理寺卿的一番谈话犹在耳边。
“怀英啊，近来神都怪事频发，圣上颇为不悦。你断案如神，还需多费心。”
话音未落，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。李元芳推门而入，神色凝重。
“大人，出事了！城南富商郑宅昨夜发生命案，郑员外暴毙房中，死状...颇为诡异。”
狄仁杰抬头：“诡异？”
“据报，房门自内反锁，窗外亦有铁栏，俨然一间密室。而死者...”李元芳顿了顿，“面色青紫，双目圆睁，似是惊吓过度而亡。”
狄仁杰缓缓起身：“备轿，去郑宅。”
郑家宅邸位于城南永通坊，朱门高墙，显是富贵之家。此刻门前已聚集不少围观百姓，交头接耳，议论纷纷。见狄仁杰轿至，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。
洛阳县尉赶忙迎上：“狄大人，您来了。现场保持原状，郑家人都在前厅等候问话。”
狄仁杰点头，随县尉入内。穿过两道回廊，来到出事的东厢房。房门已被撞开，锁闩断裂在一旁。
“门是从内闩上的，”县尉解释道，“家人久叩不应，恐生不测，只好破门而入。”
狄仁杰迈过门槛，仔细观察房间。这是一间书房，四壁书架林立，中央一方紫檀木书案，案上文房四宝整齐摆放。西侧靠墙有一卧榻，郑员外的尸体就仰卧其上。
死者年约五旬，体态微胖，身着锦缎睡衣。正如李元芳所说，他面色青紫，双目圆睁，嘴巴微张，似是见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。狄仁杰俯身细查，未见明显外伤。
“验尸官可曾到来？”
“已在路上，片刻即到。”
狄仁杰转向房间布局。南墙有一扇雕花木窗，窗外是铁制栏栅，间隙狭窄，连孩童也难以通过。窗闩自内插紧，无移动痕迹。
“确是密室无疑。”李元芳低声道。
狄仁杰不答，目光落在书案上。一方端砚，笔架上悬挂三支不同规格的毛笔，一只青瓷笔洗，还有一尊金蟾镇纸。那金蟾铸造精美，三足而立，口衔铜钱，栩栩如生。
他走近细看，发现金蟾表面有些许暗色斑点，似是干涸的水渍。狄仁杰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，轻轻擦拭金蟾表面，然后小心收起绢帕。
此时，验尸官赶到，开始初步查验。狄仁杰示意李元芳留在现场，自己则向前厅走去，准备询问郑家人。
前厅中，郑夫人与一双儿女以及几个仆人正等候问话。郑夫人年近四十，面容憔悴，眼圈泛红，显然刚哭过。长子郑明渊约二十出头，神色紧张；幼女郑雨柔年方二八，低首垂泪。
狄仁杰温言安慰几句，便问起昨夜情形。
郑夫人拭泪道：“昨夜老爷说要在书房清算账目，晚膳后便去了东厢。妾身亥时初刻曾去送参汤，见他正伏案书写，神态如常。谁知今早丫鬟送洗脸水时，久叩不应...”
“夫人送参汤时，可察觉异样？”
“并无异样，只是...”郑夫人犹豫片刻，“老爷近来为生意之事忧心，常说有人欲加害于他。”
“哦？可知是何人？”
郑夫人摇头：“妾身多次询问，老爷总是避而不谈，只说‘若是说出来，只怕大祸临头’。”
狄仁杰转而问郑明渊：“公子可知令尊与谁结怨？”
郑明渊神色略显慌乱：“家父经商多年，竞争对手自然不少，但至于欲加害性命...孩儿实在不知。”他说话时目光游移，不敢直视狄仁杰。
问及郑家仆人，大多表示老爷近来心神不宁，常独自在书房待到深夜，却不许任何人打扰。
回到案发现场，验尸官禀报初步结果：死者无外伤，无中毒迹象，似是突发心悸而亡。但狄仁杰注意到，验尸官说话时眼神闪烁，似有未尽之言。
“可有非常之处？”狄仁杰追问。
验尸官犹豫片刻，低声道：“大人明鉴。小的查验时，发现死者右手食指指尖有一微小刺痕，周围皮肤略呈青黑色，似是中毒。然而全身并无其它中毒症状，实在怪异。”
狄仁杰命众人退出房间，独自留在书房内。他重新检查每一处细节，最终目光又落回那尊金蟾镇纸。取出方才的白绢，他仔细观视，发现那些暗色斑点在光线照射下，隐隐泛着幽蓝光泽。
正当他沉思之际，李元芳匆匆进来：“大人，洛阳县衙来报，今晨在西市一间当铺内，发现掌柜暴毙，死状与郑员外一模一样——也是密室之中，面色青紫，惊吓而亡。”
狄仁杰目光一凛：“速带我去！”
西市当铺的现场与郑宅惊人相似：密闭的房间，面无血色的死者，以及...书案上一尊金蟾镇纸。
狄仁杰仔细查验金蟾，发现其表面亦有类似斑点。他问当铺伙计：“这金蟾从何而来？”
伙计答道：“约半月前，一落魄书生来当此物，说是家传之宝，急等钱用。掌柜见它造型别致，便收下了。”
“那书生可曾留下名姓？”
伙计摇头：“不曾，拿了十两银子便匆匆离去。”
返回大理寺的路上，狄仁杰沉默不语。李元芳忍不住问：“大人，这两起命案显然有所关联，但那密室如何解释？凶手如何进出？”
狄仁杰缓缓道：“元芳啊，世上从无真正密室，只有未被发现的通道。这两起命案，看似鬼神之作，实则是精心设计的谋杀。”
回到衙署，狄仁杰命人召来京城最有名的金匠，将两尊金蟾镇纸呈上查验。
老金匠仔细察看后，面色惊疑：“大人，这两尊金蟾内部似是中空，内藏机关。您看这蟾口衔着的铜钱，可轻微移动...”
狄仁杰依言轻推铜钱，只听“咔”一声轻响，金蟾背部竟开启一细小缝隙，内有残留的粉末状物质。
狄仁杰立即召来太医署毒物博士，查验粉末。结果令人震惊：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南疆毒菌研磨而成的粉末，能通过皮肤接触使人产生极度恐惧的幻觉，最终心悸而亡。毒素生效后迅速分解，故验尸难以发现。
“原来如此！”李元芳恍然大悟，“凶手将毒粉置于金蟾内部，通过机关使毒粉渗出。受害者把玩镇纸时中毒，产生恐怖幻觉而亡。”
狄仁杰点头：“正是。那微小刺痕，应是金蟾某处设有毒针，刺破皮肤使毒素更快生效。但凶手如何确保受害者一定会触摸金蟾？”
此时，衙役来报：查得郑员外与当铺掌柜原是旧识，二人年轻时曾合伙经商，发了一笔横财。
狄仁杰眼神锐利起来：“立即查清他们当年还有哪些合伙人！”
三日后，调查有了结果。三十年前，郑员外、当铺掌柜与另外三人组成商队，前往南疆贩运香料，归来后均成富户。其中一人已于五年前病故，另外两人分别是西市绸缎商赵守义和东郊田庄主张世荣。
狄仁杰立即派李元芳带人暗中保护赵、张二人，同时彻查当年南疆之行的真相。
又过两日，赵守义府上传出消息：赵员外昨夜书房独处时突然惊叫，家人破门而入，见其面色惊恐，状若见鬼。幸得李元芳及时请来太医施救，才保住性命。
狄仁杰亲往赵府探望。赵守义惊魂未定，颤声道：“金蟾...我看见了金蟾...它活了过来，口中喷出毒雾...”
狄仁杰温言安抚，待赵守义平静后，问道：“赵公，三十年前南疆之行，究竟发生何事？”
赵守义面色骤变，良久长叹：“该来的终究来了...那是我们五人的罪孽啊...”
据他叙述，三十年前，他们五人深入南疆采购香料，偶然在一处古老神庙中发现一尊纯金蟾蜍神像，价值连城。贪念之下，他们盗走神像，却惊动了守庙的祭司。混乱中，祭司坠崖身亡。
五人将金像熔解分割，变卖后获得启动资金，各自经营生意，成为富户。但他们始终守着这个秘密，内心惴惴不安。
“那祭司坠落前，诅咒我们必遭金蟾噬魂，永世不得超生...”赵守义老泪纵横，“这些年来，我们日日惶恐，如今果然应验了...”
狄仁杰沉思片刻，问：“那第五人是谁？不是已病故了吗？”
赵守义摇头：“病故的是老四钱益。我说的是当年带队的老大，孙廷轩。他因良心不安，早在二十年前就散尽家财，入终南山修道去了。”
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：“孙廷轩...他现在何处？”
“不知下落，只听说道号‘清虚子’。”
狄仁杰回到大理寺，立即命人查访清虚子下落。同时，他重新审视两尊金蟾镇纸，发现底座均刻有细微云纹，似是终南山道士的标记。
翌日，张世荣从东郊田庄子送来急信，称发现可疑人物在庄外窥探。狄仁杰命李元芳加强护卫，自己则带着几名衙役，前往终南山寻访清虚子。
终南山云雾缭绕，道观星罗棋布。经过两日探访，狄仁杰终于在一处偏僻小道观中找到了清虚子。令他惊讶的是，这位老道并非想象中的凶手模样，而是清瘦矍铄，目光澄澈。
听闻狄仁杰来意，清虚子长叹一声：“因果循环，报应不爽。贫道虽早已放下世俗恩怨，但几位兄弟终究难逃此劫。”
“道长可知何人所为？”狄仁杰问。
清虚子摇头：“贫道隐居于此二十年，不问世事。但数月前，曾有一青年来访，询问当年南疆之事，神情悲愤，自称是那守庙祭司的后人。”
狄仁杰急忙追问青年相貌特征。清虚子描述一番后，狄仁杰猛然想起一人——郑员外的长子郑明渊！
急速返回洛阳途中，狄仁杰理清了思路：郑明渊应是偶然得知父亲当年的罪孽，良心不安，加之可能与被杀祭司有某种关联，于是设计复仇。他利用父亲书房中的金蟾镇纸，制造密室杀人的假象。
但狄仁杰仍有一事不明：郑明渊如何确保父亲一定会触摸毒蟾？又如何得到那罕见的南疆毒菌？
回到郑宅，狄仁杰直趋郑明渊房间，却不见人影。仆役说公子一早便去了田庄探望张世荣叔叔。
狄仁杰心道不好，立即率人快马加鞭赶赴东郊田庄。
田庄书房内，张世荣正与郑明渊对坐品茶。郑明渊从怀中取出一尊金蟾镇纸，道：“张叔，这是小侄近日得的宝物，据说能镇宅辟邪，特来献给您。”
张世荣面露喜色，伸手欲接。突然，房门被撞开，狄仁杰厉声道：“且慢！”
郑明渊脸色骤变，猛然将金蟾向张世荣掷去，自己则扑向窗口。守在窗外的李元芳应声而入，将其制服。
狄仁杰小心拾起金蟾，对张世荣道：“此物内含剧毒，触之即死。郑员外和当铺掌柜皆因此丧命。”
张世荣骇然失色，指着郑明渊：“你、你为何要害我？”
郑明渊冷笑：“三十年前，你们五人贪图财富，害死我生父时，可曾想过今日？”
狄仁杰叹道：“果然如此。那南疆祭司是你亲生父亲？”
郑明渊泪流满面：“母亲当年随父亲守庙，父亲遇害时她已怀有我。后来母亲改嫁郑贼，我自幼认贼作父，直至一年前母亲病重，才说出真相...”
原来，郑明渊偶然得知身世后，誓为生父报仇。他借游学之名前往南疆，寻得父亲当年所用的毒菌，又精心设计金蟾机关，逐一复仇。
“那密室之谜如何解开？”狄仁杰问。
郑明渊淡然道：“简单得很。我事先将毒蟾放入书房，待父亲就寝后，从窗缝伸入细线，拉动机关使毒粉渗出。父亲有夜间起身整理书案的习惯，必会触摸金蟾。毒素生效极快，他来不及呼救便已身亡。”
狄仁杰摇头叹息：“你为父报仇，其情可悯，但其行可诛。更何况赵守义与你生父之死并无直接关联，你为何连他也要加害？”
郑明渊默然不语，良久才道：“我以为他们全都该死。”
案件已破，郑明渊被押回大牢候审。临行前，狄仁杰问道：“那终南山的清虚子道长，你为何未对他下手？”
郑明渊沉吟片刻，答：“访遍众人，唯他真心悔过，散尽家财赎罪。况且...他当年曾试图阻止惨剧发生，被我生父击昏...他其实是无辜的。”
狄仁杰长叹一声，令人将郑明渊带下。
退堂后，李元芳问：“大人如何怀疑到郑明渊身上？”
狄仁杰道：“诸多细节。首先，他描述父亲死状时过于详细，似是亲见；其次，我问话时他神色慌张，目光躲闪；最重要的是，那金蟾镇纸上的毒粉需要定期补充，唯有经常出入书房的人才能做到。”
李元芳恍然大悟：“所以他才能先后对郑员外和当铺掌柜下手。”
狄仁杰点头：“正是。可怜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，被仇恨蒙蔽双眼，走上不归路。元芳啊，记住：正义之剑当有法度，若凭一己喜怒裁决他人，与罪犯何异？”
窗外夕阳西下，将狄仁杰的身影拉得修长。他望向天边晚霞，目光深邃而忧伤。
世间罪案可破，人心之结难解。而这，正是他一生追寻答案的谜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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