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龙二年，秋。
洛阳城笼罩在罕见的旱象里。永昌坊狄府庭院中的老槐树，叶子早早泛黄，无精打采地垂着。连日无雨，空气中浮尘游弋，连清晨的光线都显得浑浊不清。
狄仁杰端坐书房，手中捧着一卷《水经注》，目光却越过书册，凝望着窗外枯黄的庭院。他今年已五十有七，虽官至宰相，却因刚正直谏而屡遭朝中宵小排挤，近来更是常感身心俱疲。
“大人，有客求见。”老管家狄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狄仁杰微微皱眉：“何人如此早来访？”
“是工部侍郎周永乾周大人，说是有急事相商。”
狄仁杰略感意外。周永乾虽与他同朝为官，却素无往来。此人以精通营造之术得圣上赏识，近来更因主持修建明堂而圣眷日隆，不知为何突然造访。
“请周大人前厅用茶，我即刻便到。”
前厅中，周永乾不安地踱步。他年约四旬，面容清癯，此刻却眼窝深陷，神色惶惶。
“周大人一早光临寒舍，不知有何见教？”狄仁杰步入厅中，拱手问道。
周永乾急忙还礼：“狄公恕罪，冒昧打扰。实在是…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周永乾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，在案几上铺开。那是一幅建筑草图，格局宏大，构造精巧。
“此乃下官为圣上设计的避暑行宫图样，三日前呈递御前。昨日傍晚，图纸退还工部，圣上朱批‘甚合朕意’，命即日动工。”
狄仁杰细观图纸，不禁赞叹：“周大人匠心独运，此图依山傍水，布局精妙，不愧为大家手笔。”
周永乾却面无得色，反而声音发颤：“问题就在于此。退还的图纸中，多了一页这个。”
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，递给狄仁杰。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纸，上面用浓墨绘着一幅诡异的图案：一只吊睛白额猛虎，口中衔着一具无头尸体，虎目圆睁，凶光毕露。画工粗犷几近野蛮，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邪气。图旁还有一行小字：“白虎衔尸，凶煞至极，主大凶之兆，血光之灾”。
狄仁杰眉头微蹙：“这是何意？”
“下官也不知啊！”周永乾额上渗出细密汗珠，“此图莫名出现在退还的奏章中，不知是宫中何人所为，更不知其用意何在。下官一夜未眠，越想越觉蹊跷，这才贸然前来请教狄公。”
狄仁杰沉吟片刻，问道：“周大人近来可曾与人结怨？”
“下官为官向来谨小慎微，从不轻易得罪人。只是…”周永乾欲言又止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上月审查一宗皇陵修缮工程，发现贪墨情事，下官依法严办了主事的几名官员。其中有一人，是武三思武大人远亲。”
狄仁杰双目微眯。武三思是当朝权贵，武后侄儿，势焰熏天，满朝文武无不忌惮三分。
“此外，”周永乾压低声音，“下官近日整理工部旧档，发现一桩蹊跷事。三年前，原工部侍郎张柬之调任途中意外坠崖身亡，当时他正在查核洛河堤防工程。而接任他位置的，正是下官。”
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：“张柬之…我记得他。为人刚正，精通水利。”他顿了顿，又问：“此事与这白虎图有何关联？”
周永乾苦笑：“下官不知。只是这白虎衔尸的图案，在风水堪舆中乃是极凶之象。传说若现于建筑图样中，预示主家必有血光之灾。下官心中不安，特来请教狄公。”
狄仁杰沉思良久，方道：“此图暂且留在我处。周大人且先回府，近日多加小心。若有异状，速来告知。”
周永乾连声道谢，告辞离去。
狄仁杰独自站在厅中，凝视着那张诡异的白虎图，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。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恐吓，背后必有更深的阴谋。
他唤来老管家：“狄福，去请李元芳过来。”
不多时，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快步走入厅中。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，眉目俊朗，步履沉稳，正是狄仁杰的亲随护卫李元芳。
“大人，有何吩咐？”
狄仁杰将白虎图递给李元芳：“你速去查探几件事。第一，查明周永乾近日行踪，都与何人往来；第二，三年前工部侍郎张柬之坠崖案的卷宗，设法调阅；第三，这张图的来历，查查用的什么纸墨，出自何处。”
“遵命。”李元芳接过图，细心查看后，快步离去。
狄仁杰又独自沉思片刻，然后换上官服，准备前往大理寺处理公务。
就在这时，狄福急匆匆跑来，面色惊惶：“大人，不好了！刚才市井传言，说周永乾周大人…在家中暴毙了！”
狄仁杰手中动作一顿：“什么？”
“说是突发急病，倒地不起，等医生赶到时，已经没了气息。”
狄仁杰面色凝重。从周永乾离开狄府到现在，不过一个时辰。这未免太过巧合。
“备轿，我要去周府。”
周府门前已是白幡高挂，哀声阵阵。周永乾的遗体停放在正厅，家人围聚哭泣。工部几位官员也已闻讯赶来，厅中一片悲戚。
狄仁杰上前祭奠后，找到周府老管家询问详情。
“老爷回府后，说有些疲惫，便到书房小憩。不久，书房传来一声巨响，小的急忙进去查看，只见老爷倒地不起，已经…”老管家哽咽道。
“周大人近日身体如何？”狄仁杰问。
“老爷一向身体康健，只是近来常感心神不宁，夜不能寐。”
狄仁杰目光扫过书房，陈设整齐，并无打斗痕迹。周永乾的遗体面色青紫，双目圆睁，似是死前受到极大惊吓。
“周大人回府后，可曾见过什么人？吃过什么东西？”
老管家想了想：“老爷回府后，只喝了一杯参茶。是厨娘王氏准备的。”
狄仁杰命人唤来王氏。那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，面色惶恐。
“参茶是何人烹制？用的什么材料？”狄仁杰温和地问。
“是、是奴婢亲手烹制。用的就是寻常参片，与往日无异。”王氏声音发颤。
“参片和茶具现在何处？”
王氏引众人至厨房，取来剩余参片和茶具。狄仁杰仔细查看，参片色泽正常，茶具也已洗净。
“周大人用过的茶盏，是你清洗的？”
王氏点头：“是。老爷用完后，小的照例收来清洗。”
狄仁杰不再多问，转而查看书房。书案上摊着几卷图纸，都是工部公务。一侧的废纸篓中，有几张揉皱的草纸。狄仁杰小心取出展开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草图。
就在他准备放弃时，目光被书案一角的一方砚台吸引。那是一方上好的端砚，砚池中尚有未干的墨迹。而砚台旁，搁着一支狼毫笔，笔尖墨渍已干，但笔杆上却沾着些许红色。
狄仁杰凑近细看，那红色并非朱砂，而是一种奇怪的暗红颜料。他小心地取出手帕，将笔杆上的颜料轻轻刮下少许，包好收起。
“狄公。”李元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他快步走近，低声道：“大人，有要事相告。”
狄仁杰随他走到院中僻静处。
“属下刚查到一些线索。周永乾死前三天，曾秘密会见过一个西域来的胡商。而那张白虎图所用的颜料，据城内老画师辨认，是一种罕见的西域矿物颜料，名曰‘血赭石’。”
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：“那个胡商现在何处？”
“已在昨日离京，说是返回西域了。”
“如此巧合？”狄仁杰沉吟道，“那张柬之的案卷呢？”
“已调阅。表面看是意外坠崖，但有几个疑点。 firstly，张柬之坠崖处并非险峻路段； secondly，现场找到的遗物中，少了他随身携带的勘测笔记； thirdly，据当地村民说，事发前曾见几个陌生人在附近出没。”
狄仁杰点头：“看来，周永乾之死，背后必有隐情。你速去查那个胡商的详细情况，以及他为何与周永乾会面。”
当夜，狄府书房。
狄仁杰对着烛光，仔细研究那支沾有红色颜料的毛笔。他用小刀轻轻刮下些许颜料，放在白纸上观察。那红色在烛光下隐隐发暗，有如凝血。
“大人，有客到访。”狄福在门外通报。
“何人？”
“他说他叫裴坤，是周侍郎生前好友。”
狄仁杰略感意外：“请他进来。”
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，面容憔悴，双眼红肿，显然刚哭过。
“晚生裴坤，拜见狄公。”他躬身施礼，“晚生在工部任主事，与周侍郎共事多年。听闻狄公今日亲临周府查问，想必对周兄之死有所疑虑。”
狄仁杰示意他坐下：“裴主事与周大人相交甚厚？”
裴坤黯然道：“周兄与晚生不仅是同僚，更是知己。他为人正直，待我如弟。如今他突然离世，其中必有蹊跷。”
“哦？裴主事为何如此肯定？”
裴坤从怀中取出一封信：“这是周兄前日交给我的，说若他遭遇不测，让我转交狄公。”
狄仁杰接过信，展开细读。信中，周永乾提到他近日发现洛河堤防工程中存在重大贪墨情事，涉及朝中权贵。更令他不安的是，他怀疑三年前张柬之之死与此有关，并非意外。近日他感觉被人监视，恐有杀身之祸。
“周大人可曾提及具体涉及何人？”狄仁杰问。
裴坤摇头：“周兄谨慎，未对晚生明言。但他前日曾说，已掌握关键证据，藏在一个安全之处。”
狄仁杰沉思片刻，又问：“周大人近来可曾提起一张白虎图？”
裴坤面露疑惑：“白虎图？不曾听说。不过…”他似想起什么，“周兄前日倒是在查看一些旧图纸，其中有一卷‘洛河全图’，他看得特别仔细。”
“洛河全图…”狄仁杰若有所思。
送走裴坤后，狄仁杰在书房中踱步。周永乾之死、白虎图、洛河堤防、张柬之命案，这些事件之间必有联系。而那张白虎图，显然是有人故意警告或威胁周永乾。
他重新展开周永乾留下的信，反复阅读。突然，他注意到信纸边缘有几个极小的墨点，排列奇特。狄仁杰取来放大镜细看，发现那是用极细的笔尖点出的标记，看似无意，实则别有深意。
“元芳应该快回来了。”狄仁杰自语道。
果然，不久后李元芳风尘仆仆地返回。
“大人，查到了。那个胡商名叫阿史那德，是西域来的宝石商人。他与周永乾会面，据说是为明堂工程提供装饰宝石。但奇怪的是，阿史那德离京后并未西行，而是改道向东。”
“向东？”狄仁杰挑眉。
“是，往洛阳方向。而且，属下在查访中还得知一事：周永乾死前一日，曾独自前往洛河沿岸视察。”
狄仁杰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：“看来，答案就在洛河堤防。明日我们便去一探究竟。”
次日清晨，狄仁杰与李元芳扮作普通士子和随从，沿着洛河堤防一路查看。时值秋季，河水并不汹涌，但堤防多处可见新修痕迹。
“大人，这堤防看似牢固，但用料粗劣，怕是经不起大水冲击。”李元芳低声道。
狄仁杰点头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岸。突然，他注意到一段堤防下的河滩上，有几块排列奇异的巨石。
“元芳，你看那里。”
二人走下河滩，靠近巨石。这些石头大小相近，表面光滑，显然是人为放置。狄仁杰仔细观察石头的排列方式，忽然想起那张白虎图的构图——这些石头的布局，竟与图中白虎的姿态有几分相似。
“这是…风水布局？”李元芳疑惑道。
狄仁杰不语，绕到巨石另一侧，发现其中一块石头上刻着细小的图案。他拂去尘土，那图案赫然是一只简笔勾勒的虎头。
“找到了。”狄仁杰轻声道，“这不是普通的风水局，而是一种厌胜之术。”
“厌胜之术？”李元芳不解。
“古代方士用以诅咒害人的邪术。以特定图案和布局，象征凶兆，实则往往是为了掩盖其他目的。”狄仁杰用手中拐杖敲了敲那块刻有虎头的石头，“如此大的石头，必是多人合力方能安置于此。元芳，查查这附近有何人近日见过施工队伍。”
李元芳领命而去，狄仁杰则继续查看巨石阵。他在石缝间仔细搜寻，果然找到一小片粘在石上的布料，颜色与周永乾昨日所穿官服一致。
“周永乾果然来过这里。”狄仁杰喃喃道。
不久，李元芳带回一个老渔夫。老渔夫说，半月前确有一队工匠在此施工，说是加固堤防，但行事诡秘，多在夜间作业。
“可记得那些人有何特征？”狄仁杰问。
老渔夫想了想：“其中一人，左眼有道刀疤，说话带并州口音。”
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。并州口音——武三思正是并州人氏。
返回城中，狄仁杰立即调阅工部档案，发现洛河堤防工程的督办官，正是武三思的远房外甥杨荣。而三年前负责验收堤防的，则是已故的张柬之。
“看来，张柬之是因为发现了堤防工程中的问题而遭灭口。”狄仁杰面色凝重。
“但周永乾又是如何死的？现场并无凶杀痕迹。”李元芳疑惑。
狄仁杰从怀中取出包着红色颜料的手帕：“我怀疑，周永乾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。元芳，你速去请公孙太医前来。”
公孙太医是狄仁杰老友，精通医理毒物。他检验过那红色颜料后，面色大变：“狄公，此物乃‘血吻花’提炼的剧毒，产自西域。触及皮肤即可渗入体内，半个时辰后发作，致人心脉骤停，状似暴毙。”
狄仁杰恍然：“原来如此。那白虎图是用此毒绘制，周永乾查看时触碰颜料，因而中毒身亡。”
李元芳震惊：“好阴毒的手段！既能灭口，又能制造暴病假象。”
狄仁杰点头：“如今只缺关键证据。元芳，你速去查那个左眼有刀疤的并州人。他既是武三思亲信，必在京城。”
三日后，李元芳回报，找到了那个刀疤脸汉子，他真名赵五，现为武府护院。狄仁杰立即下令大理寺秘密逮捕赵五。
起初，赵五坚不认罪，直到狄仁杰出示从他住处搜出的血吻花毒粉和西域往来书信，他才面色大变。
“是武大人指使的？”狄仁杰直视赵五双眼。
赵五咬牙不语。
“你可知谋杀朝廷命官，是诛九族的大罪？若你供出主谋，或可保全家人。”
赵五浑身一颤，终于崩溃：“是…是武三思大人指使。三年前杀张柬之，如今又毒杀周永乾，都是为掩盖洛河堤防贪墨之事。那堤防用的都是劣质材料，贪墨银两达百万之巨…”
“那张白虎图又是何人所为？”
“是武大人请一西域术士绘制，用以警告周侍郎，若再追查，必遭血光之灾。不料周侍郎不为所动，只好…”赵五低下头。
取得口供，狄仁杰连夜面圣，奏明此案。
武后震怒，下旨查办。武三思虽因是皇亲免于一死，但被削去爵位，软禁府中。其余涉案官员，皆依法严惩。
秋末，第一场雨终于落下，洗净洛阳城的尘埃。
狄府书房中，狄仁杰与李元芳对坐品茶。
“此案虽破，却令人唏嘘。周永乾、张柬之，皆是为国为民的好官，却遭奸人所害。”狄仁杰叹息。
李元芳点头：“幸得大人明察秋毫，使真相大白。”
狄仁杰摇头：“我只恨未能更早察觉。那白虎图不仅是恐吓，更是一道死亡预告。周永乾至死不知，他手中的证据，就藏在洛河岸边的白虎石阵中。”
他从案下取出一卷图纸，正是在巨石阵中发现的洛河堤防真实账册，记录着所有贪墨明细。
“大人，武三思虽倒，但朝中奸佞未必就此敛迹。”李元芳忧心道。
狄仁杰望向窗外细雨，目光坚定：“只要狄某在一日，必不容这些宵小祸乱朝纲，残害忠良。”
雨声中，老槐树的枯枝轻轻摇曳，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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