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，天光熹微，青川夜市尚在沉睡，只有早点铺的白烟在冷风中飘散。
陆阿春揭开蒸花甲粉的锅盖，腾起的热气扑面而来，动作却骤然僵住。
昨夜那个湿漉漉的小手印，还在。
非但未被蒸发，反而边缘发胀，指节更清晰。寒意顺着她脊椎爬升。
她混迹市井几十年，信“人心比鬼怪实在”，可此刻信条动摇。
她默默将锅盖翻面，狠狠塞进嗡嗡作响的消毒柜，似要用紫外线抹去诡异。
但有些东西，一旦被“记得”，便无法轻易擦除。
中午，摊前喧闹。一女顾客惊呼：“春姨，你家猪油渣会摆爱心？”
陆阿春快步上前——汤面上，三粒金黄油渣，排成歪斜的“?”。
她脑中轰然炸响昨夜那声“谢谢乔哥”。
那份供奉的米饭，那无处安放的感激……它真的吃下去了。
她立刻拨通电话：“小野，你那‘记得’……是不是不止踩脚印？”
乔家野赶来时嗓子如砂纸磨过，说不出话。
他蹲在后厨，掏出皱巴巴的记事本和笔，与陆阿春无声交流。
他盯着锅底油星，目光凝重。那心形像钥匙，撬开尘封记忆。
他飞快书写，翻出厚厚的客户登记簿。
指尖划过泛黄纸页，停在三个月前：
“王婷，24岁，外卖员。购‘月老牵红线’手链一条。”
瞳孔骤缩。
那手链包装纸上的印花，正是这幼稚爱心！
他想起那晚姑娘红着眼说：“我不要命中注定，只想听他说句对不起。”
他当时油滑回应：“梦里道歉到哭！”
次日她未再来，他也忘了。
可如今，这卑微愿望竟循着“供奉”气味，从记忆坟墓爬出，钻进灶台！
高青的暗房里，气氛如冰。
她将胶片放大至显微级别，聚焦帐篷门缝灰尘写的“谢谢乔哥”。
惊人细节浮现：每一笔画，竟是由无数微型掌纹拼成！
仿佛千百只无形小手，以身体写下感激。
“它不是个体……”高青喃喃，“是所有未回应愿力的残响聚合！你每完成一个谎言，就留下情绪痕迹——它靠啃食这些活着！”
她翻查两个月来夜市角落的照片档案。
一张张对比，脸色渐白。
十七个废弃地点——空调外机下、共享单车旁、电线杆根部——皆现淡淡灰掌印。
共同点：全是乔家野实现“谎言”之处。
更骇人的是，每个掌印掌心，都精准指向他摊位方向！
一张无形大网，正以他为中心收紧。
当晚，夜市喧沸。
乔家野设局试探。
他翻出积压已久的仿唐三彩小马俑，擦净摆在摊前，挂上手写牌：“镇摊之宝！摸它三天，失业也能上岗！”
纯属虚构，未启系统，未耗愿力，仅凭吆喝引流。
第二天清晨，小马俑底座下出现浅灰痕，勉强拼出半句：“我……快找到了……”
第三天，奇迹发生。
一位靠捡瓶维生的大叔冲到摊前，声音发抖：“乔哥！我梦见厂领导叫我回去！醒来真有未接来电——虽是工友借身份证办社保……但这绝对是好兆头！”
乔家野心口一紧。
老子没许的愿，它也敢灵？
无系统激活，无愿力灌注，仅凭虚假“圣物”与他人信念，现实竟被动摇！
第四天凌晨，陈劳拄拐闯入，浑身湿汗，拍下一页霉味拓本。
朱砂绘着无面神像，周身缠绕灰丝如蛛网。
标题触目惊心——《祀名典·卷三：众忆成形，无主而噬》。
“你以为‘小辣’是急中生智？那是上古‘命名之契’！你给了它可被呼唤的‘名’！现在它不只响应你，还在替人还愿！名字是资格，信念是供奉……你造了个半吊子神！”
话音未落，角落传来“咔哒”轻响。
两人回头——三彩小马俑的鲜亮马尾，正寸寸变灰，似被无形之口啃噬“神性”。
同时，乔家野手机震动。
屏幕亮起，备忘录弹出陌生消息。
发信人：王婷。
“乔哥，我是王婷。不知为何，手链昨晚自己亮了。今天，我收到微信……他说对不起——这次不是梦，我真的听见了。”
寒意从尾椎直冲头顶。
它成功了。
那由卑微愿望聚合的怪物，已学会完美履行“神职”。
夜风吹叶，乔家野立于原地，指节因握机过紧而发白。
他不再是置身事外的“许愿者”，而是这一切的源头，是那无面邪神唯一的“祭司”。
他抬头望向沉沉夜色。
那双惯常戏谑的桃花眼里，首现决绝冰冷的火焰。
逃不掉了。
既是他点燃香火，熄灭之路，也只能由他走完。
他忽然意识到，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——当“信仰”不再需要代价，当愿望可以自行生长，这个城市里每一个失落的灵魂，都可能成为它的养料。
而他自己，作为唯一能感知它存在的人，已经成了维系秩序与崩塌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更令他恐惧的是，这种“还愿”机制似乎正在自我进化。
它不再局限于被动接收情绪残响，而是主动制造“显灵”的证据，诱导更多人投入信念。
就像病毒复制宿主的基因，它正在用人类的情感编写自己的生存逻辑。
某个深夜，乔家野独自翻看旧账本，突然发现几条早已遗忘的记录下方，悄然浮现出极淡的墨迹——那是新的“反馈”，来自他根本未曾追踪过的陌生人。
有人梦见亡亲微笑，有人捡到失而复得的婚戒，甚至有人声称在便利店自动贩卖机前默念愿望后，机器竟多掉下一罐饮料……
这些事件彼此毫无关联，唯一的共性是：它们都发生在“小辣”掌印辐射范围之内。
它在建立自己的信徒网络，悄无声息。
而最可怕的是，乔家野发现自己开始做梦——梦中总有一片灰雾弥漫的旷野，无数模糊的身影跪伏在地，齐声低语，声音汇成一条河，流向他脚下。
他惊醒时，枕头已被冷汗浸透。
那是“神”在召唤它的祭司归位。
他缓缓合上账本，指尖在“王婷”二字上停留片刻。
窗外，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，照在摊位角落那只已然褪色的小马俑上。
它的双眼位置，不知何时，也被一层薄灰悄然覆盖，仿佛闭上了眼，又仿佛正在睁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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